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
她念着,一时间,不大能了解它的意思。然后,她的脸就滚烫了起来。天啊!这家伙已经看透了她,看到内心深处去了!他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委屈,她的烦恼,她的伤心!他知道她——那贪心的鲸鱼需要海洋,那空虚的心灵需要安慰。“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他也知道,他那鲁莽的弟弟,并不是一个解花惜花之人啊!
她双颊绯红,心情激荡,不敢抬眼看他,她很快地打开第二个纸盒,然后,她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艺术品!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少女胸像。那少女有一头蓬松飞舞的头发,一对栩栩如生的眼睛,一个挺秀的鼻子,和微向上翘的嘴唇。她双眼向上,似乎在看着天空,眉毛轻扬,嘴边含着盈盈浅笑。一副又淘气、又骄傲、又快活、又挑逗、又充满自信的样子。它那样传神,那样细致,那样真实……使初蕾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心动,越看越神往……这就是往日的那个“她”吗!那个不知人间忧愁的“她”啊!那个充满快乐和自傲的“她”啊!曾几何时,这个“她”已悄然消失,而致文却把“她”找回来了!找回来放在她手里了。她不信任地抚摸着这少女胸像,头垂得好低好低。她简直不敢抬起头来,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也不敢开口说话。
“始终记得你那天在海边谈李白的样子。”他说,声音安静、沉挚,而低柔。“始终记得你飞奔在碎浪里的样子。那天,这树根把你绊倒了,我发现它很像你,于是,我把树根带回了家里。我想,你从不知道我会雕刻,我从初中起就爱雕刻,我学过刻图章,也学过雕像。读大学的时候,我还去艺术系旁听过。我把树根带回家,刻了很久,都不成功。后来,我去了山上,这树根也跟着我去了山上。很多个深夜,我写论文写累了,就把时间消磨在这个雕像上面。昨天,我看到你流泪的样子,你把我吓坏了,认识你这么久,我从没看你哭过!回了家,我连夜雕好了这个雕像……”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像穿过林间的微风,和煦而轻柔。“我把那个失去的你找回来!我要你知道,那欢笑狂放的你,是多么迷人,多么可爱。”
他的声音停住了。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低得头发都从前额垂了下来。她紧抱着那胸像,好像抱着一个宝藏。然后,有一滴水珠落在那雕像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数滴的水珠都落在那雕像上了。
“初蕾!”他惊呼。“怎么了?”
她吸着鼻子,不想说话,眼泪却更多了。
他走过来,蹲踞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托她的下巴。她用手把头扭开,不愿让他看到她那泪痕狼藉的脸。
“初蕾!”他焦灼地喊,“我说错了什么吗?”
她拚命摇头。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颤声问。
她再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哭?”他急切地,“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泪,怎么越治越多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用手背去擦眼睛。她从来不带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泪更胡撸得满脸都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递给她,她立即把整块手帕打开,遮在脸上。
“你在干什么?”他不解地。
“你回过头去!”她口齿不清地说。
“干吗要回过头去?”
“我不要你看到我这副丑样子,”她哼哼着,“你回过头去,让我弄干净,你再回头。”
“好。”他遵命地,从她面前站起身来,他转过身子,干脆走到好几棵树以外,靠在那儿。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阳冉冉地上升,看炊烟从那千家百户的窗口升起来。他的头倚在树干上,侧耳倾听。他可以听到她那窸窸窣窣的整理声,振衣声,擤鼻子声……然后,是一大段时间的静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地走了!他一定说错了话,他一定表达了一些不该表达的东西,他一定泄露了内心底层的某种秘密……他该死!他混蛋!他逼走了她,吓走了她!他顿时回过头来。立即,他吓了好大一跳。因为,她的脸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她就站在他身后了。她并没有走掉,她只是悄悄地站在那儿,眼泪已经干了,头发也整齐地掠在脑后。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里,仍然用缎带绑着。她就怜着那盒子站在那儿,眼珠亮晶晶的,唇边带着个好可爱,好温柔,好腼腆的微笑。
“哦,”他说,“你吓了我一跳。”
“为什么?”她问。
“我以为……以为你走了。”他坦白地说,不知怎的,似乎被她唇边那腼腆的表情所影响,他也觉得有些局促,有些瑟缩起来。
“我为什么要走?”她微挑着眉毛,瞪着他,接着,她就嫣然而笑了。这笑容似乎很难得,很珍贵,他竟看得出起神来。“致文,”她柔声叫。“你实在是个好——好哥哥。”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中。“今天早上,我还和爸爸谈起你。”
他愣了愣。好“哥哥”,这意味着什么?
“谈我什么?”
“我告诉爸爸,你像我的哥哥。爸爸问我,哥哥的意思是什么?”
问得好!他盯着她,急于想知道答案。
“我说,哥哥会照顾我,体贴我,了解我,宠我……而男朋友呢?男朋友的地位跟你是平等的,有时,甚至要你去迁就他——”她深思地咬住了嘴唇,眼光又黯淡了下去。“致文,”她叹息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很迁就致中,甚至于,我觉得我有点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