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轻松!”他说:“这一切将会过去的。来,拿几颗薄荷糖,无论有什么苦恼,吃了会让你好过点。”
“多少钱?”
“不,不用,这只是我送的小礼物。”
被这样一位好心肠、仿佛拿糖果给街上哭泣小孩的“大伯”一安慰……我像那个拿糖的孩子一样,望着这位卖糖“阿伯”的脸,心中满怀愧意。称他大伯,只是语意用法,或许他年纪没比我大上那么多。
“今天咱们都被打垮了,”他说:“西方势力吞没了我们,顺道伤害我们。他们侵入我们的汤、糖果、内衣;他们毁灭了我们。但是总有一天,也许是一千年以后,我们会揭竿复仇;我们会把他们从咱们的汤、口香糖,还有我们的灵魂中驱逐出去,终结这场阴谋。现在,吃下这颗糖果吧,莫作无谓后悔。”
难道,这就是我寻找许久的慰藉?我不知道。但是,就像街上哭泣的孩子,认真听完好心人说的故事之后,我开始思考他的安慰之词,回想起早年文艺复兴时代作家,以及艾祖隆的依斯马依·哈基均曾经讨论过的观念。我想到了抚慰自己的方法。我思忖他们所谓“悲伤,是一种由胃传送到脑部的物质”的想法,决定多注意眼前的食物。
我把面包撕开扔进汤里,再舀起来吃,小心翼翼啜饮着茴香酒,又要了一片甜瓜。我像个担心自己胃有毛病的谨慎老头,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和饮料上,直到上车时间已至。我登上车,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想着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我想把平常喜欢的三十七号座位,连同所有与过去相关的一切,全部抛诸脑后。
我睡得像婴儿一样沉,这一觉睡得漫长,没有被打断。我醒来时,已近破晓,巴士开进一个现代化的休息站,堪称回到文明社会的前哨。看见墙上张贴的银行及可口可乐广告中那些漂亮又合我品味的美女,还有月历上的风情,以及五彩缤纷、花俏地诱惑我的广告,加上玻璃柜中溢出圆形面包外的多肉“汉堡”,都令我心旷神怡。室内一隅,有个标志机灵地写着:“自助式”,在冰淇淋的图案上,时髦地出现唇膏红、雏菊黄和梦幻蓝三色。
我为自己倒了咖啡,坐在角落。在这个采光明亮的地方,三架电视正在播放节目。我看见一个打扮漂亮的小女孩,她没办法将装在塑胶瓶里的新品牌番茄酱倒在薯条上,还得劳动母亲帮忙。我桌上也摆了一瓶同是“美味牌”出品的塑胶瓶装番茄酱,瓶身上的黄色字体向我保证,如果三个月内集到三十个瓶盖寄到下列地址,就有机会参加抽奖,得奖者可以去佛罗里达迪士尼乐园畅游一星期。不过,瓶盖很难打开,刚刚那个小女孩最后虽然成功了,却也弄得一身脏。现在,中间那部电视播放的足球赛里,有一队进了球。
我看着电视播放进球的慢动作,其他男人不是坐在桌边,就是排队买“汉堡”。这个画面让人感觉乐观主义一点也不是表面工夫,而是非常理性的想法,因为它与在前方准备以待的人生那么相称。我喜欢看电视转播的足球赛,星期天懒懒地窝在家里,偶尔傍晚喝得醉醺醺,带女儿去火车站看火车,试吃各种新品牌番茄酱,读书,和妻子聊八卦及做爱做的事,一口口抽着烟,心境平和地坐着,像现在一样到处喝咖啡,还喜欢其他好几千种事。如果好好照顾自己,能够活得久一点,例如像那位以七姐妹星团命名的牛奶糖制造商一样,那么,我几乎还有半个世纪的光阴好好享受这些事带来的快乐……这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渴望,我想家,我想妻子和女儿。我幻想着,星期六约中午回到家之后,要怎么陪女儿玩,要在车站的糖果店买什么给她;到了下午,她在外头玩耍时,我和妻子要真枪实弹、热情如火地认真嘿咻,然后一家大小一块儿看电视,在女儿身上哈痒,一起笑开怀。
这杯咖啡真的令我清醒过来。天将破晓前,一阵深浓的寂静突然涌向巴士,除了司机之外,车上唯一醒着的人,就是坐在他正后方偏右的我。我嘴里含着一颗薄荷糖,双眼睁得斗大,凝视着横越无垠大草原、铺着柏油的平坦道路,专注地望着道路中线上一条条破折号,以及偶尔飞掠的卡车车灯,性急地等待黎明。
不到半小时,我便开始在右侧窗上辨出了清晨到来的讯息,这意味着我们正朝北行驶。天地交会处的轮廓起初还很模糊,朦朦胧胧。接着,天地接镶边缘呈现一缕光亮的绯红色彩,但漆黑的天空只缺了一角,不足以照亮整片大草原。那道透出的深红色弧线是多么优美、多么细致、多么不凡,让这辆不屈不挠、野马般在黑夜中强行穿越大草原的玛吉鲁靳公司巴士,以及它搭载的乘客,全部一头裁进某种无法自制、习惯性的狂乱状态,但没有人发现,连司机也未曾察觉。
几分钟之后,自地平线放射而出的微弱光芒已经渐渐转为深红,东方的深暗云层,从下方到边缘地带,似乎也被照亮了。在微弱的光线中,我看着那不可思议的形状,这才了解,就是这一大片凶猛的云层导致雨势彻夜拍打着巴士车顶:由于大草原仍笼罩在黑暗中,我可以借巴士的微弱灯光,看见自己的脸和身体反射在正前方的挡风玻璃上;与此同时,我看见那道神奇的红晕、不可思议的云层,以及公路上一节接一节不断重复的中线。
在巴士大灯的照射下,望着不连续的公路中线,让我联想到诗歌的叠句。同样的叠句,从这部疲倦巴士上每一个困顿而沮丧的乘客灵魂深处扬起,轮胎以同等的节奏转动,引擎以相同的步调运行,人生亦以同样的节拍反覆再反覆。这人生的话题,也在公路电线杆上不断重复:人生是什么?是一段光阴。光阴是什么?是一场意外。意外是什么?是一个人生,一个新的人生……。这就是我的叠句。但同时,我正纳罕,大草原蒙胧的树影或羊圈的阴影要到什么时候才看得见,我反射的影像何时才会从挡风玻璃上消失。就在那神奇的一刻,巴士内的灯光与窗外光线处于均势的同时,一阵强光,突然照得我眼花目眩。
在那道出现于挡风玻璃右侧的陌生强光中,我看见了天使。
天使和我若即若离。即使如此,我还是心中雪亮:这道深邃、明晰的强光为我而来。即便玛吉鲁斯公司巴士全力朝大草原奔驰,天使依旧离我不远不近。明亮的光线,令我无法确实看清天使的相貌,但是心中浮现的嬉戏、灵活和自在感受,都让我知道,自己认出了天使。
这天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波斯细密画中的天使典型,不像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天使,同样不像影印的天使图样,甚或不像这些年来我梦中盼望聆听她声音的那位天使。
在那瞬间,我渴望开口,和天使说话……或许,因为我心中仍感受到隐约的趣味与惊喜之故。但我没有发出声音,开始焦躁起来。从看见他的第一刻起,我所感受到的友爱、吸引力与温柔,仍然在内心活跃。我希望从这些感受中找到心灵的安宁,以为这是长久以来自己期待的一刻;但是,为了减轻内心那份滋生速度超过车速的恐惧,我盼望这一刻能为我带来关于光阴、意外、平静、写作、人生与新人生的解答。
天使依旧无情冷淡,又令人吃惊。并不是他甘愿如此,而是因为除了见证,其他他什么都不能做。美妙曙光中,天使看见我困惑、焦虑地坐在前排座椅上,搭乘锡罐般的玛吉鲁斯公司巴士,穿越天色已半亮的大草原,如此而已。我感受到一股无法忍受的残酷力道,已经不可避免地袭来。
当我本能地转向司机,看见一道离奇的强光汹涌袭向整片挡风玻璃。两辆卡车在离我们约莫六、七十码外互相超车,远光灯都对着我们,很快就要撞上我们的巴士。我知道,意外已无可避免。
我忆起多年前车祸生还后那份期盼安详的心情……犹如电影慢动作重播的车祸后转变的心情。我忆起那些无关紧要、忙禄无忧的同车乘客,仿佛我们在天堂共享美好时光。不久,所有熟睡的乘客都会醒来,幸福的尖叫声与放肆的哭喊将画破清晨的宁静;而在两个世界的入口,我们会像处在无重力的太空,发现永恒这笑话的确存在,我们会一起困惑与激动地发现带血的内脏、四溅的水果、断裂的尸体,还有从破损皮箱中四散飞落的梳子、鞋子及童书。
不对,不能算全体一块儿发现。因为能在这非凡时刻逃过接下来这场惊人骚乱而生还的幸运儿,将是坐在后半段座位的乘客。至于我自己,躲在前排座位里,直视着逼近的两辆卡车照射的强光,我因恐惧和惊奇而为之目眩。这情景,犹如当年望着那本书中轰然冲出的奇特强光一样,我很快就会被送到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这将是我人生的终结。但是,我只想回家;我一点都不想死,也不想跨入另一个新人生旅程。
伊斯坦堡,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四年
[1]?AnastasiusI,东罗马帝国皇帝,四九一年至五一八年间在位。
[2]MarleneDietrich,1904~1992,德国性感女星,作品包括《蓝天使》、《纽伦堡大审》及《维纳斯女神》等。
[3]HeinrichMann,1871~1950,德国文学家,汤玛斯·曼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