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两千年的时光之外,一个小男孩蜷缩着身体躺在黑暗中。他正做着帝国之梦,在无法挣脱的梦魇掌控中轻声抽泣。
费利克斯一面呻吟一面颤抖,把破烂的毯子拉紧裹住肩头。这座废弃的干草棚无法取暖,圆木墙壁满是缝隙,无法抵御肆虐的狂风,但至少他头顶上还有个棚顶。同外面无情的农场旷野相比,这里还是要暖和一些。狼群正在四周不曾开化的蛮荒之地上到处游荡,而一个孩子若是露宿于星光之下,在这个季节要比平常时候危险得多。
乌鸦栖在费利克斯头顶粗重的橡木屋梁上,将黑色的长喙埋在一只翅膀下面。偶尔它会醒来片刻,抖抖羽毛,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同时向四周扫视一番。但只要草棚的门还一直门着,就不会有东西进来骚扰他们,于是它再次同自己的主人一起沉沉睡去。
雨点敲打着棚顶,有些从草草砍削而成的木椽上搭着的茅草中漏下来,滴淌到地板上,汇成一道道细小而又冰冷的小溪。空草中弥漫着腐烂的干草发出的浓烈气味。费利克斯不敢生火,因为兔子先生说过这样做有多么危险。外面有些东西能够用眼睛看到热量,它们没有嘴巴,始终沉默无声,但却喜欢吃小孩的脑子。
费利克斯梦见了皇帝,梦见了身穿漂亮军服的男子、身穿丝绸长袍的女人、星际飞船、骑兵阅兵式、各种各样的庆典和宗教仪式。但每个梦境中都满含疲惫无力而又无处不在的讥讽意味。那些贵族和军官尽是些堕落腐化的马屁精,他们的女人则都是贪婪的恶妇,一心搜罗值钱的有价证券。一个个仪式和庆典也都毫无意义,空洞乏味,用虚伪的花架子掩饰着狰狞可怖的体制,而那种制度中到处是不公之处,与统治者的穷奢极欲相得益彰。他梦到了新布拉格,觉得自己似乎是个公爵或是王子,正在粪堆里挣扎,身上被官位职责和官僚机构套上了重重锁链,眼看着腐败势力正势不可挡地向自己身上倾塌下来,却一丝也动弹不得。
当他在梦中抽动着身体尖叫时,兔子先生爬到近前,摊开四肢靠在他身上,湿漉漉的皮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很快,费利克斯放松下来,睡得更沉,于是兔子先生翻身滚到一旁,把身体从鼻头到尾巴蜷成一团,重新开始夜间反色,咀嚼着从胃里涌到口中的食物。在当今这个世事骤变的年代,就连一个小男孩也举步维艰,而这只身高一米的兔子遭受着人类感性和动物本能的双重折磨,承受着双倍的沉重负担,更是难上加难。
在清早的晨光中,费利克斯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僵硬地伸了伸懒腰,寒冷让他浑身发抖。“兔子呢?”
“呱!”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头顶上飞下来,跳到他近前,将头歪向一边。“兔子去村——村子里了。”
费利克斯慢慢眨了眨眼。“真盼着它能等等我。”他打了个寒战,一种与九岁大的孩子格格不入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他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财产,装进一只模样寒酸的帆布背包里:毯子、小马口铁罐头盒、空了一半的火柴盒,还有一只“节日”空投下来与人们联系用的小金属电话。他拿起电话时停顿了片刻,但最后还是心中的紧迫感占了上风,于是便将那小玩意儿塞进了背包。“咱们去玩捉兔子的游戏吧。”说着,他打开了草棚的门。
这是一个寒冷而又晴亮的早晨。废弃的农场里,满地都是齐踝深的烂泥,踩下去咕吱作响。黑色的农舍废墟蹲伏在泥塘的另一边,就像树木被雷电劈倒之后留下的树桩。破房子后面是一片落满粉尘的灰色干泥巴,露出了肥力耗尽的土层。在那里,“节日”的纳米系统机器为了建造某种巨大无比的东西,吸光了泥土中的微量元素。几乎可以肯定,这与农场主和他全家人的失踪大有关联。
村子位于农舍下坡处两公里之外,要沿着狭窄的土道转个弯,再穿过一小片高高的松树林,才能到达那里。费利克斯到被火烧得焦黑的屋墙边撒了一泡尿,只耽搁了一小会儿工夫,然后就开始沿着小路慢慢朝坡下走去。他想吹吹口哨,或是唱唱歌,但只能在自己心里弄出点动静,因为谁也不知道附近的树林里藏着什么东西,而且他也不想对兔子先生的警告置之不理。他是个非常认真的小男孩,心性很老成。
乌鸦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面,随后费力地拍打着翅膀飞到前边,落在小路前方不远处的水沟里。它把头一次又一次地扎到水中,叫道:“这儿有早——早——早餐!”
“噢,太好了!”费利克斯连忙赶过去,但当他看到乌鸦找到的食物时,马上把脸转到一边,捏紧自己的鼻梁直到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样他就不会呕吐了。他轻易不流眼泪。很久以前,有个护士曾告诉他:“大孩子都不哭。”但现在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见过比自己大很多的男孩子在哭,甚至还有成年男人——当时那些人都站在弹孔累累的墙根前。“乌鸦,有时候我真讨厌你。”
“呱?”乌鸦抬头看着他。水沟里的东西还穿着一件小女孩的裙子。“我——我饿。”
“你真该——可我想,咱们还是要快去找彼得才对,赶在被小丑们抓住之前。”
说着,费利克斯不安地回头望了望。过去这三天来,他们一直在心惊胆战地逃命,小丑们也一直紧随其后。小丑的行动速度很慢,时常要和看不见的风缠斗一番,或是在难以分辨清楚的建筑物四周凭感觉找出路,但它们残忍无情而且决不放弃。小丑从不睡觉,眼睛都不眨一下,而且从不停止前进。
在前往村子的路上,他们又走了一百来米,电话响了来。这东西吱吱啁啁的声音就像一只好奇的小猫似地叫个不停,费利克斯在背包里翻腾了半天才把它掏出来。“别烦我!”他怒气冲冲地朝着电话嚷道。
“费利克斯?我是兔子先生。”
“什么?”他看着电话,大吃一惊。话机的铬金属亮片上尽管已满是污秽油腻的指印,但仍在闪闪发光。
“是我,你的长耳朵朋友。我现在村子里。听着,不要过来。”
“为什么?”他皱起眉头,但并未停下脚步。
“它们在这儿。我的运气用光了,看来是逃不掉了。你们——”这只大兔子突然提高了嗓门,一时间听上去绝非人类的声音,变成了啮齿动物的尖叫,充满愤怒和惊骇。“就在你们身后,也有它们!快往野地上跑。孩子,快跑!”
电话嗡嗡一响,挂断了。费利克斯恼怒地举起它,本想丢到田野里,但马上又住了手。乌鸦来到他面前,盯着他,眼睛又圆又亮,长喙上还挂着血迹。“飞到村子上空,”费利克斯向鸟儿命令道,“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呱!”乌鸦连跑几步跃到空中,沉重费力地飞过草地,然后越飞越高,掠过了树顶。费利克斯又低头看着电话,目光中满含愤怒和悲伤。太不公平了。一切都不公平!他只想好好度过自己的青春年华,无优无虑。后来,他遇到了自己的这些同伴。起初还有刺猾夫人,但它死于一次弗瑞治人的即兴表演:被激发的太阳耀斑大爆发对这颗行星的电离层实施浩劫时,一道道电流飞速射向了地面,这场浩劫造成的极光持续了数星期之久。
费利克斯紧张地环顾四周。他身后的小路上,灌木树篱的另一边,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移动。他把电话举到脸侧。“有谁要和我通话吗?”
“你愿意给我们找个乐子吗?”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找乐子!”他大声喊道。
“给我们讲故事。对事物的正确性进行正式证明,但要有趣。唱歌、跳舞、拍手都行。”
“你们能给我什么回报?”
“你想要什么?”电话另一端那个金属般的声音在因果频道的带宽中经过了压缩,听上去细弱而又遥远。
“坏人在追我。他们朝我扔蛋奶馅饼,也要把我变成他们的人。你能制止他们吗?保护我,不让小丑害我?”
“给我讲故事。”这不是陈述,也不是提问,而是命令。
费利克斯深吸一口气。他抬起目光,看到乌鸦正在头顶盘旋。他跳过水沟,随后低头钻到林边的枝头下,开始在树丛中迂回前行,一面走一面对着电话讲起来:“从前有个公爵,住在一座宫殿里。他的宫殿就在河岸上,俯瞰着世界上唯一的城市。他并不十分聪明,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百姓做事情。后来一个早晨,天上开始下电话雨,这个世界就变了样。我讲的就是公爵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长,而且散漫离题,讲起来还真花了些工夫。公爵的宫殿如何被无政府主义恐怖分子包围,那些人如何在城市里制造混乱,发放塑料餐具。公爵手下的士兵大肆抢劫宫殿和动物园,然后跑了个精光。在情报局的深层地下室里有个等候室,而公爵本人正是经由等候室下面的密道才侥幸脱身。上了年纪的公爵在逃难时仅有三名忠心耿耿的侍从跟在身边。他痛心欲绝,几乎无法理解自己的领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一切都变了样?在一条偏僻小巷的垃圾堆里,他发现了一只电话机。那东西朝他吱吱喳喳地乱叫,就像一只好奇的小猫。他弯腰去捡电话,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因为刚好在那时,正有两个叛军士兵用步枪朝他射击。他们杀害了公仆方·贝克,但公仆大人在临死前也用自己的缓释枪给那两个暴徒做了记号——情报局的国家公仆们均获准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使用这种违禁武器。(缓释枪的子弹出膛后借助一对蜂鸟翅膀飞行,无论猎物逃到哪里都能被它找到。这种子弹用它的神经毒素尖刺叮螫牺牲品,杀人于无形,就像戴着秘密警察徽章的黄蜂。缓释枪是一种可怕的武器,这也证明了不受限制的科技有多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