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最不等人,只好放下芍药,先画昙花了!”
我教儿子把昙花盆推到屋子中央,架起灯光,比了又比,既恐不够亮,又怕直射的强光伤了娇客,再搬来一只纸箱当桌子,把写生册和工具全移上楼,那花朵已经由初绽,逐渐开满。尤其糟糕的是,当我由花的一侧起笔,画到另一侧,花瓣已经转换了斜度。
绕着垂在中间的昙花,趁着盛放,从不同的角度写生,手心冒汗、脚底也冒汗,更惦着楼下一瓶芍药,门前一丛鸢尾、檐前一片紫藤,竟觉得自命风流的唐伯虎,有些登徒子的狼狈起来……。
这小妖怪,只要浇水,就会慢慢长大……。
被尊重的主命
儿子的同学送他一个耶诞礼。迷你的红色水桶里,坐着毛绒绒的玩偶,上面戴着一顶白色的小帽子,露出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水桶边上扎着一朵粉色的蝴蝶结,还插着朱红的耶诞果和青绿的叶子,放在书桌一角,真是漂亮的摆饰。
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孩子居然往玩偶的四周浇水,过去责怪,才发现那毛绒绒戴着帽子的小东西,居然是活的!
“这小妖怪,只要浇水,就会慢慢长大!”孩子说:“因为它是一棵小小的仙人掌!”
可不是吗?在看来毛绒绒的小刺间,透出淡淡的嫩绿,那两只塑胶的眼睛和帽子,是用强力胶沾上去的,小水桶里面,则装满粗粗的砂砾。
自从知道那是一棵活的仙人掌之后,每次经过孩子的门口,就自然会看到它,而每一触目,总有些惊心,仿佛被上面的芒刺扎到一般。
那桶中的砂砾经过化学材料调配,坚硬得像是水泥,仙人掌则被牢牢地锁在其中。它不可能长大,因为扎根的环境不允许。它也不可能被移植,因为连皮带肉都被紧紧地沾住,它确实是个生命,一个不被认作是生命的生命,向没有未来的未来,苟且地活着。
小时候,大人曾说熊孩子的故事给我听,走江湖卖艺的坏人,把骗来的孩子,满身用粗毛刷刷得流血,再披上刚录下的血淋淋的熊皮,从此,孩子就变成熊人,观众只以为那是个特别聪明的熊,却没想到里面,有个应该是天真无邪又美丽的孩子。
今年又听到一个故事:养鸡场在鸡蛋孵化之后,立即将公鸡、母鸡分成两组,除了少数留种之外,公鸡全被丢进绞肉机,做成肉松,井拌在饲料里喂母鸡,所以那些母鸡是吃她兄弟的肉长大的。
“那根本不是生命,而是工业产物,所以不能以一般生命来对待。何况那些小母鸡,到头来还是死,也就无所谓谁吃谁了!”说故事的人解说。
这许多命运不都是由人们所创造的吗?既创造了它们被生的命,又创造它们被处死的命,且安排了它们自相残杀的命。
问题是,如果我们随便从那成千上万待宰的小雏鸡中提出一只,放在青青的草地喂养,也必然可以想见,会有一只可爱的、能跟着主人跑的活泼的小公鸡出现,且在某一个清晨,振动着小翅膀,发出它的第一声晨鸣。
许多国家都有法律规定,不能倒提鸡鸭、不能虐待小动物,人们可以为食用,或为控制过度繁衍而杀生,但对“生命”却要尊重。
可以剥夺,不能侮辱!
如此说来,那小小的仙人掌,是否也应该有被尊重的生命?
那许许多多的生机,都是预先藏在里面的,如同存款,到了该绽放或发芽的时候,就从银行里被提出来用……。
深藏的春天
每年三月初,在纽约的九十二号码头大厅,都会举行盛大的花展。参展的团体,莫不费尽心思,布置出风格独特的花园。于是走入大厅,就如同走进一片自然公园,不但是花团锦族,而且有小桥、流水、亭台,雕塑穿插其间。让人直觉得由外面的隆冬,一下子跨入仲春。
可不是吗?纽约的三月初,还是冰封雪冻的时节,泥土地硬得像铁板,树枝脆得如朽木,所有的生机,都还深藏未露呢!那么这些花匠园丁,又怎能移来满室的春天?难道是由温暖的南方运上来?
答案不全对,原来多数的花,只是花匠们早些把秃枝插入温水,放在室内养着,或将各种鳞球,提早种入温室的泥土,就把春天提前一个月。
起初我不信,直到亲自从园中剪了几枝连翘,放在屋里养着,果然开出满茎的黄花,才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我更想:从什么时候,这秃枝开始蕴藏花信?难道我在冬天才落叶时,就把枝子剪进来,也能有繁花绽放吗?
自从有了这个疑问,每次踏雪归来,我就仔细观察路边的花树,渐渐发觉,凡是早春开的花,譬如山茱萸、木笔,竟然从孟冬就已经举起一个个花芽,她们或用鳞皮护着,或盖着厚厚的绒毛,如同一群等待出场跳舞的小朋友,在后台兴奋地站着。
有一位植物学家更对我说:你注意看!法国梧桐的叶子,是被藏在枝里的另一个叶芽顶掉的,虽然那片叶子下一午春天才会冒出来。
“如此说来,不像是小孩子换牙,下面的成齿顶掉乳齿吗?”我说。
“对!可是不止顶一次,那许许多多的生机,都是预先藏在里面的,如同存款,到了该绽放或发芽的时候,就从银行里被提出来用!”
我想这大地就是银行吧!藏着无尽的生机,源源不绝地展现出来。而如同植物在冰雪中已经包藏春意般,人们必然在最消沉困顿的时刻,也有那天赐突破的力量,在里面酝酿着。
只要时机一到!或是时机虽未到,我们却给他几分温暖的助力时,就一下子——寒冬尽去,满园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