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个地方猫着,见拉煤车缓缓驶过就跟着它奔跑起来,而后看准时机“腾”地起跳,抓住车厢的上沿儿,只觉耳边风呼呼响。拉煤火车的车厢都是敞开的,没有盖,他使劲儿蹬了几下,胳膊上的肌肉鼓起,终于如愿翻进去了,哗啦一声摔在煤里。在谢兰生翻进去时火车速度已经起来了,万一他的力量不够,摔下来,就翘辫子了。上车后,他又徒手把脚下的煤堆刨了一个大坑出来,躺进去,看着上方蓝蓝的天,笑了。他笑得欢畅,脸和身上黑漆漆的。他眯着眼,看蓝天、白云,还有上方时隐时现的道道金光。
到了保定乐凯胶片,谢兰生才猛然发现对方已经不再生产拍电影的大本胶片了——国产胶片质量太差,各制片厂不想用了,大本胶片会被裁成照相用的普通胶片。谢兰生好说歹说,乐凯的人才同意了给他一些没被裁过的。
他算计半天,最后买了9本胶片。9本胶片90分钟,而电影大约84分钟。可没想到,就在兰生抱着胶片离开乐凯的大门时,刚才那个乐凯工人气喘吁吁地追出来,猛地又往他的怀里塞了一本电影胶片,说:“拿着这个!我送你的!84分钟的片子,导演绝无可能用9本胶片拍出来的。”这举动让兰生想哭。
谢兰生扒着火车过去,扒着火车回来,破布兜里装着乐凯的35胶片。回程时,他刚跳下车,就听见远处一声大吼“艹你麻痹!扒火车的!”,吓得赶紧撒开丫子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他整个人都被染黑了,洗出三盆黑色的水来。
买到胶片,他又去向北电老师王先进借摄影机,没有想到这个过程十分顺利,电影学院的器材库正好有台被弃用的。这摄影机不能录音,噪声很大,蜂鸣似的,可谢兰生并不在乎,觉得再用一台设备录就可以了。
至此,还不到两个星期,谢兰生就搞定了摄影师、摄像机还有胶片,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
所谓“下一步”,就是选演员。
本着“省钱”这个宗旨,他全请了非专业的,也就是“纯天然”的,觉得这些新人演员有真实感、有质朴感。
《生根》剧本围绕一个农村女人来讲故事。她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结婚生子也在农村。
在选角时,谢兰生的面试要求非常简单。演员不需要背台词,也不需要表演片段,而是必须对着镜头说自己的成长经历,说她自己来自哪儿,上过学没读过书没,一直以来在做什么,家里一共有几口人,家庭成员关系如何……与一般的选角不同。
谢兰生在拜托朋友介绍过来几十人后终于寻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主“彩凤”——对方长相传统、隐忍,不美也不丑,有亿万人的影子在,谢兰生还挺满意的。而最令他惊喜的是,“彩凤”演员的经历与角色竟有诸多重合,本人也有演戏天赋,能捕捉到角色心理,也能找到谢兰生要的感觉。
不过,对于男主,也就是彩凤的丈夫,谢兰生却一直没有看见能让自己满意的人选,试来试去都不大行。
这个角色有多面性。谢兰生发现,因为这个角色是随岁月、经历而变化的,非专业的演员很难在同一个时间点把各个人格演到极致,他们要么能演出刚结婚时的“王福生”却演不出六年以后的王福生,要么能演出六年以后的却演不出刚结婚时的。
“这个角色层次太多了……”谢兰生对罗大经说,“我想了想,最好能用专业演员,越专业越好。”
顿顿,谢兰生的大脑当中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再次开口:“比如莘野。他天生吃这碗饭的,之前获奖那个角色比《生根》的层次还多,非常复杂,可他却能把每一面都表现到一个极致。”
“哈哈哈哈!”罗大经的回答却是,“兰生老弟,别做梦了。莘野那是首个三大电影节的华人影帝……来演一个地下电影???没有厂标不能上映???顺便再说一声,导演刚从学校毕业,资金一共25万不到。”
谢兰生:“………………”
好像确实是在做梦。
但谢兰生就爱做梦,或者说,他是靠做梦活着的。
他觉得,问问看么,最后顶多被拒被嘲,他脸皮厚,根本不怕。现在拉不到,问完最多还是拉不到——对方还能打他不成???
谢兰生说干就干。
他再次给北电老师王先进打电话寒暄,“顺便”问问对方作为电影学院的系主任能不能联系到莘野。
听到这个念想,王先进也吓了一大跳,说:“叫莘野拍地下电影?”
谢兰生硬着头皮:“就……就问问么……也许他会感兴趣呢?”
王先进最喜欢谢兰生这个学生,沉默半晌,同意搭桥,说:“我看看吧。”
谢兰生大喜:“谢谢王老师!!!”
王先进“看”的结果是,他能弄到影帝莘野经纪人的电话号码。
谢兰生奇了,问:“经纪人是啥东西啊?”
王先进解释说:“美国那边有经纪人这个职业,代表艺人跟潜在的雇主接触以及交涉,讨论合作,商量合同。经纪人是专业人士,可以保证艺人权益。莘野美国长大的么,在这方面比较讲究,美国那儿1900年左右就已经有经纪人了。”
“哦哦哦……”
谢兰生再次觉得,莘野,可真几把洋气啊。虽是首个华人影帝,可参演的其实也是美国片子——讲1868年去旧金山修铁路的悲惨华工的,在本质上跟他们这些中国的电影人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