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位兄弟问我:你站在一个地方,却不能越过雷池一步,那这种地方岂不成了一座可怕的监狱吗?
你回答说……
我跟他说过,我现在比他还自由。我正因位能活动,才解脱了,不用承担行动的责任。
你们说大话,你们撒大谎。
韩非子在妻子病榻旁边光秃秃的地板上打莲花坐。也许他已经睡了一觉,现在才刚刚醒来,但他说不准。然而,他注意到妻子的呼吸发生了轻微的变化,轻微得犹如蝴蝶飞过时送来的一丝清风。
而武箜呢,她也一定注意到了丈夫的变化,因为先前她一直保持沉默,现在却确实开口了。她的声音十分微弱,不过他听得清清楚楚,因为整座房子一片寂静。他要求朋友和仆人们在武箜生命弥留之际保持安静。在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里,那时候她的嘴唇将不再喃喃低语,那时候有的是时间大声喧哗。
“我还没有死呢。”她说。几天来,她每次醒来都用这句话招呼他。最初,他觉得这句话似乎很古怪,带有讽刺意味,现在他恍然大悟:她是在失望之下说的。她渴望死亡,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热爱生命,而是因为现在死亡不可避免了。凡是不可避免的,都必须去拥抱它。这就是“道”。她在一生中从来没有偏离过“道”一步。
“看来,神在向我发慈悲。”韩非子说。
“向你?”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在沉思什么?”
这是她要求他吐露内心隐秘的方式。要是别人问及他内心的隐秘,他总是有被偷窥的感觉。可是,她问他只是为了心灵的相通,这是夫妻俩灵魂合为一体的一部分。
“我们在沉思欲望的本质。”韩非子说。
“谁的欲望?”她问道,“什么欲望?”
我的欲望是你的骨头愈合,强壮起来,这样不至于稍有压力就伤筋断骨;这样你就可以站立起来,甚至可以举起手臂,而不至于脱臼,或者骨头受压折断;这样我就不必眼睁睁地看着你枯萎下去,到现在体重只剩18公斤了。到了我们再也不能朝夕相处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曾经是多么相亲相爱。
“我的欲望是,”韩非子说,“拥有你。”
“‘你只对你无法拥有的东西才垂涎三尺。’这话是谁说的?”
“你说的。”韩非子说,“一些人说,你无法拥有的东西。’另一些人说,‘你不该拥有的东西。’而你则说,‘你永远渴望的东西才垂涎三尺。’”
“你永远拥有我。”
“今晚我就会失去你。或者明天,或者下周,迟早而已。”
“让我们沉思欲望的本质吧。”武箜说。同往常一样,她用哲理将他从优伤的冥思中解脱出来。
他拒绝服从,但这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你是个暴君。”韩非子说,“就像你心灵的祖先一样,你对别人的弱点毫不宽容。”武箜这名字取自古代中国的一位女皇。这位拥有非凡勇气和罕见的平等观念的伟大女性试图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梦想从此使女子也能和男人一样有机会当上皇帝,但她终于没有成功,愤怒的男人们趁她衰老之际推翻了她的统治,从此中国再也没有出现哪怕一个女皇帝。韩非子认为他的妻子不该死在他前面,因为她那心灵的祖先就死在丈夫后面。再说,妻子应该比丈夫活得久些。妇女的肉体更加健全。她们与孩子在一块儿会生活得更好,绝不像男人那样孤独。
她不想让丈夫重新回到冥思苦想的状态:“当一个男人的妻子死去的时候,他最大的欲望是什么?”韩非子带着抵触情绪,对这个问题撒了一个大谎:躺在她的身边。”
“肉体的欲望。”武璺说。
看来,这个话题不继续下去她是不肯罢休的,于是他便细细道来:“肉体的欲望是行动。包括各种抚摩,随意的和亲密的,各种常见的动作。这样,他的眼角瞥见一丝动作。于是,他觉得他那死去的妻子正在穿过门廊,他要走到门口去亲眼看见那不是他的妻子才放心。于是,他从梦中(梦里他听见了她的声音)醒来,不由自主地大声回答,仿佛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似的。”
“还有什么呢?”武箜问道。
“我对哲学感到厌倦。”韩非子说,“也许古希腊人可以从中找到安慰,可我不行。”
“精神的欲望。”武箜说,她执意要谈下去。
“因为精神属于大地,所以正是它推陈出新。丈夫所渴望的是由于妻子之死而夫妻俩未完成的事情,是假如妻子继续活着,夫妻俩还会编织出的新梦。于是,男人对孩子们长得酷似自己而不怎么像亡妻而感到恼怒。于是,他讨厌他们夫妻俩共同生活过的房子,或者是因为他无法改变房子,结果房子就像亡妻一样死寂;或者是因为他确实改变了房子,结果把亡妻亲手布置的一切弄得面目全非。”
“你用不着对我们的小清照生气。”武璺说。
“为什么呢?”韩非子问道,那么,你会继续活下去,帮助我把她培养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吗?我是什么样,我就只能把她教成什么样――冷酷、坚硬、锐利、强壮,就像黑曜石一样。她本来这么像你,但如果长成那个样子,我怎么能不生气呢?”
“你也可以把我的一切教给她嘛。”武箜说。
“如果我身上有你的任何特点,”韩非子说,“我就不会娶你做妻子,从而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此时,他也用哲学大道理取笑她,以摆脱痛苦的话题,“这就是灵魂的欲望。灵魂的质地是光,栖息在空中,还是这个部分的孕育和守护意识,尤其是自我意识。丈夫渴望获得完整的自我,而这个完整的自我是由夫妻共同构成的。于是,他从来不相信自己的思想,因为总是有疑问萦绕脑际,而这个疑问只有妻子的思想才可能解答。于是,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似乎是死寂的,因为在这个不可解答的疑问面前,他无法相信任何事物能够保持它的意义。”
“非常深刻。”武箜说。
“假如我是日本人的话,我就要剖腹自杀,让我的肠肠肚肚流进你的骨灰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