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植在营外看了会儿石碑,随之就回到大帐找出地图,龙安卫往东到冰海子兴凯湖这一带他去年出征都到过,所以画得详尽合乎比例尺寸,但更北面仍然模糊,只大致标出了山河走向及各部族位置。
这样也不好确定,另两个行都司要设置在什么地方才算合理,但太靠北不利于大明军将和一定的文官赴任,以及商旅往来,女真人与大明文化沟通交流的少了,就会渐渐离心离德,这不能不考虑到,但也要依据实情,不是朱植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建城立衙的。
而且,因为此前猛哥、甫头裹挟了建州察剌秃女真、长春右卫一带的兀也吾女真、图门江一带的阿速甫儿女真,加上甫头的东海女真一部,被朱植去年打掉俘获后,使得那一带出现了势力空白,东海女真三部悄然南下,重新到了麻亦麦兰河北岸。
不过还没往西游牧,与龙安左、右屯卫,长春左、右屯卫还没接壤。西阳哈也是眼馋得紧,但明军在向北挺进立卫,他还不敢贸然南下。而东海女真也是很小心试探,朱植今年一北上,他们马上止步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不过冰海子,朱植也还能接受。
这一大块地区,朱植是不打算划给女真人,既然自己用兵打下来了,后续还是要继续立卫,这样女真人就只在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两岸,要安全得多。那么为了交通便利,三个行都司治所可能还是沿江筑城设置最合适。
很快,朱植依照地图初步选定了三个位置,但还要在大会之后由女真人引路,带上朝庭来的三部官员去实地考察斟测地形再确定,其中只有哈尔滨是已经确定,地形城池规模图纸很快就会有工部营缮司的官员呈上来。
不知不觉,帐内光线暗淡下来,黛文带着小婢出来点上蜡烛,挑起灯笼,问朱植晚上想吃点什么,要不要沐浴之类。朱植哑然失笑,这真没法讲究,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沐浴当然是要的啊!于是黛文带着婢女去让伙食营拟好菜单,沐浴温汤也要备上。
朱植继续办公,三个行都司的架构建制,以及用多少女真族长,征用多少女真士兵,这当然是与明军混编,不能如辽东三万卫单独分开搞,那么建军立卫精神思想要统一,朱植要修撰好这些。
先是草拟,朱植笔走龙蛇写得很快,看看用词不合适的就马上涂掉改一下,一连写了五六张纸时,宁庸和甫头在帐外禀报,史家奴带着一名老萨满来见。
终于来了么?朱植大喜,招手让侯二收起桌案上一堆杂乱的文件和地图,并将帐内各种随手扔放的东西都还原,命田易去备茶端来待客,他自己则大步出帐随宁庸和甫头率一队侍卫到大营辕门。
门外八字摆开的拒马前,正站着一名体格壮实,但身着明军千户军服的二十多岁年轻人,想必是阿哈出的儿子史家奴,在史家奴身后不远处,正是前几天朱植用望远镜看到的那个老翁和女真少女。
老翁脸色红润,须发雪白,没带冠帽,正两手互套在身前袖筒里,仰面望着辕门顶上的门楼,但头上竟然不是金钱鼠尾发式,而是秃顶四周蓄一圈的髡发,只在两边耳朵上面太阳穴处各梳了一对披肩的白发小辫,左边耳垂上还戴着红绿黑白四色彩漆的硕大耳环。一身左衽斜领的及膝中长青袍浆洗得很干净,小腿扎着布筒护腿,脚上是彩纹布鞋,没穿靴子。
老翁侧后女真少女还是戴着白狐毛边卷檐东珠帽,浅红比甲镶黑边中长裙,一双黄色长筒鹿皮靴的小脚使劲碾着地上没除尽的草根,双手握着腰间红狐皮腰带结上两个金色铃铛前后甩动,铃铛发出一阵叮铃铃的悦耳声响。
“未知长者前来,孤有失远迎啊!还请长者入帐一叙,正是华灯初上之时,当设宴以待,未知长者如何称呼?可还方便?”朱植非常热情客气地躬身为礼相请。
“山野之人当不得辽王殿下如此大礼!”这老翁面色一肃,目光锐利有神地看了朱植一眼,随之以手按胸回礼,但一开口竟然是大明官话,又有点塞外腔调,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婉转舒缓,类似江南吴越语调的韵味。礼毕,他抬头眼睑低垂,回道:“想必殿下也猜到,老夫是一名萨满,人称老谷爷,贱名谷真伏里奇。这在北元蒙古人那边多是妇人顿悟后为萨满,若男子为此道则被轻鄙,在女真各部则多是男子,妇人少有参与,但不管男女都不被轻视。”
“原来如此!”朱植有些惊讶,这老翁很懂得说话的技巧,借答话之机顺势就给自己科普了一下,不但赢得了好感还一瞬间就排斥了北元,拉近了彼此关系,也摆明了立场和善意,这可是老狐狸不那么好应对,便笑着再请道:“老谷爷?这个称谓很好,那么孤也如此称谓应该不算失礼吧?请!”
“殿下可知?老谷爷就是老谷爷!除今天殿下之外,并没有人知道谷真伏里奇这个名字!”老谷爷一脸神秘莫测地微笑道。
朱植一怔有点疑惑,但很快想到什么,笑着问道:“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那么此三隐,老谷爷必是都经历过,如今是小隐喽?”
“善哉!殿下果然是大智之人,不为语言本义所惑,而能迅捷深透其中窥寻本源,如此才正合乎老夫心意,那么老夫并没来错,可以成为殿下的坐上宾了。”老谷爷脸上皱纹绽开,双目精光四射,看着朱植满是欣赏,但又包含一种见猎心喜,然而却不可得的复杂之色。
朱植也从他的神色中读懂了一些,不过却不在意,笑道:“老谷爷不但是长者,更是真正的智者,那么请走前,本王是晚辈当相随侍候,请!”
这时旁边的女真少女见众人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感觉被冷落了,撅着嘴语声轻脆地说了一句什么,但大家都听不懂,朱植也是一懵,随之挂上一脸礼貌的笑容,也伸手侧身相请。
“还有我呐!你是王爷就了不起啊!可不要看不起人,你给我听好了,我叫纳喇绵里朵!”甫头当然听懂了,他一脸笑嘻嘻地翻译道。
“哈哈……”众人都被这小姑娘的话给逗得大笑起来,朱植便干脆让她和老谷爷走前面,老谷爷推辞了一下,但见朱植态度诚恳也不做作,看得出他是不太拘泥于俗礼的,不然再怎么样的长者,在朱植面前也不可倚老卖老托大了。
辽王殿下也发自真心地尊敬老谷爷,这让纳喇绵里朵感觉自己也受到了尊重,顿时看朱植格外顺眼,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地向朱植回了一个甜甜的笑,两个小酒窝深陷又舒展开,显得纯真活泼。
进了大帐当然是落座先用茶,这里的主次序位,朱植是当仁不让的,客气谦礼那也是有一个分寸,不过老谷爷当然是坐右上侧,史家奴和甫头坐左侧相陪。先是史家奴汇报一下请到老谷爷的不容易,并简单介绍一下老谷爷在辽东女真各部族萨满中的超然地位,确实是宗师至尊的级别。
但是老谷爷的大半生经历过往之事,史家奴也是不清楚的,不过古老的契丹文、女真文,老谷爷都能读懂,他还收藏有不少这方面的古籍、羊皮卷什么的。就是北元宫庭密卷,老谷爷也收藏的有,蒙古文在他都不是难事。
一盏茶后,史家奴和甫头也就识趣告退,上位者与大人物要谈重要的事,他们不适合旁听。纳喇绵里朵虽然娇悍纯朴,但是一点不傻,便也跟着退出大帐。守在帐外的侯二、田易自会安排人带他们到另一边小帐用茶等侯。
这时,朱植忽然也跟着出了大帐,向侯二、田易两人吩咐道:“赶紧去通知伙食营准备晚宴,今晚本王要大帐宴请西阳哈、杨木答忽,以及在大营留守的各部族长,城内的十几位萨满也要请来,通知夏长史、宁千户分派人手去请。”
“有点仓促了,小的马上去通传。”侯二回道。
朱植现在给两人是有分工的,侯二平时随侍,并主外跑腿;田易主内,平时在后宅听用,事多时则听侯二调用,总之侯二的地位现在要高一点了,不过有乔玄俭在,当然还轮不到这些小的们冒头。
既然老谷爷这样的大萨满上门了,朱植就有把握说服他全力支持,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但涉及到细节估计还是要拉锯讨价还价一下,这个老头可不那么好打发。
但只要思相工作做通,有他一句话,西阳哈、杨木答忽这样的大族长任何小心思都没用,敢不听大萨满的,真的就会被族人抛弃,脱离群众就会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所淹没,所以大萨满与大族长其实是矛与盾却又能彼此相容的。
朱植又怎么会不懂这一点,他玩的就是套路,他是藩王,谈的都是大利益,可不是几毛钱的小事,你坚决不上套,不上道,那就等着吧,条条大路通罗马,并不是没有其他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