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待她的解析。
“还是逐一分析。”她说,“首先是身份,为什么她梦见自己是医生,赵海时是病人呢?这一定象征着两人之间的某种关系,比方说,没有医生,病人就活不下去——肖小燕在潜意识里认为,没有她,赵海时就活不下去。或者换个角度:医生的出现可以增强病人的自信——肖小燕可以为赵海时增强自信。再换个角度:医患关系一直是社会焦点,肖小燕很可能是受了某些新闻的暗示——医生和病人的身份,或许象征了她和丈夫之间的紧张关系。三种潜意识心理都有存在的可能性,也可能同时存在,我必须想办法弄清楚,因为她和赵海时在梦里的身份,是解析这个梦的基础。”
我问:“怎么做?”
她又走了两步,说:“在之后的闲聊中,我假装无意地说起一件事——当然还是编的——说我一个同学前段时间难产死了,所幸保住了孩子,同学的老公带了一大帮人去医院闹事,还把妇产科的几个医生都打伤了,最后医院赔钱了事。”
“你想听听她对当代医患关系的评价。”我点点头,“她是怎么说的?”
叶秋薇停下脚步:“她不假思索地说,如今医患关系紧张,问题就出在沟通上:医生竭尽全力为患者解忧,但有些事不是现有的医学技术能解决的。就说你同学吧,高龄生育本来就很危险,出事也不能全怪医院啊。说不定,当事的医生比她老公还难受呢。最后叹了口气说,哎,病人也得多理解理解医生啊。”
我迅速明白:“在她的潜意识里,医生是尽职尽责的代表,而患者通常缺少对医生的理解,梦境里的医患身份,说明她和赵海时之间存在类似的关系。”
“她认为自己对丈夫尽职尽责,但丈夫并不理解她。”叶秋薇继续分析,“在梦里,她竭尽全力帮赵海时除去体内的蛆虫,赵海时却让她回办公室玩,也说明了这一点。”她顿了顿又说,“弄清楚了身份的意义,就可以继续解析了,下一个重点是蛆虫,赵海时体内的蛆虫。”
我沉思片刻:“她两次梦里都出现了蛆,看来蛆对她潜意识的影响很深,她是不是受过有关的暗示或者刺激?这一点,也很有必要弄清楚吧?”
“当然。”叶秋薇说,“也是在之后的闲聊里,我们又说起她的梦。我问,你怎么整天梦到蛆啊,不觉得恶心啊。她说,就是因为恶心才梦到的。接下来,她跟我说了一件事。04年8月末,她去医院待产,生完孩子后,婆婆每天都会给她熬鸡汤、鱼汤喝,她当时觉得特别幸福。她9月中旬回了家,当时就感觉家里不太对劲,总有一股很恶心的气味。做完月子,她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恶心气味的来源。在厨房里,她发现了五六个没有系紧的垃圾袋,打开一看就吐了——垃圾袋里全是没吃完的鸡骨和鱼骨,虽然已经10月,但袋子里还是爬着大大小小的蛆虫。原来她婆婆很迷信,说坐月子期间吃的鸡和鱼都是有怨气的,留着尸骨对孩子不好,需要等出了月子一起烧掉,所以就先存在了家里。肖小燕知道婆婆没有恶意,但婆媳之间还是因此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后每次跟婆婆或者赵海时生气,她都会瞬间联想起垃圾袋里的蛆虫——这件事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我认为,在潜意识里,蛆虫就象征了一切与婚姻有关的负面情绪。”
我点点头:“在第一个梦里,钻戒上爬满蛆,就象征婚姻既给她带来了物质财富,又给她带来了精神压力。第二个梦里,赵海时体内爬满了蛆,又是什么意义呢?”
“这里需要注意一点:在第二个梦里,肖小燕一点都不怕那些蛆虫,而且并不觉得恶心。”叶秋薇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分析,“这是一处非常微妙的心理细节。我的理解是,第二个梦里的蛆虫,依然象征婚姻带来的压力和困扰,但,是她可以逃避的压力或困扰。”
“她可以逃避的——”我努力回想了一下梦的内容,“我明白了,蛆虫在赵海时体内,所以代表的是赵海时的压力或困扰。在潜意识里,肖小燕希望能在这种困扰上帮助丈夫,但又暗藏着逃避心理,所以,赵海时在梦里并不是她丈夫。”
“完全正确。”叶秋薇回头看了看我,“继续看这个梦。赵海时不让肖小燕管自己,让她回办公室玩,这个很容易理解:在现实中,赵海时不想让妻子分担自己的压力,因为他独断、冷血、大男子主义,不愿意让女人搀和自己的事。”
我连连点头。
“下一个象征是馒头。”叶秋薇继续缓步前行,“这个很容易理解。肖小燕虽然不胖,但胸部很丰满,胸型也很漂亮。虽然只接触了三天,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对自己的胸部非常骄傲。女人对身材的骄傲离不开丈夫的赞美,我猜,赵海时一定经常赞美她,或许还会用到一些比喻,比如又大又软的白面馒头。”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秋薇的胸口,随后定了定神,接过话说:“白面馒头象征了肖小燕的胸部,其实也就是象征了性。赵海时不让妻子管自己的事,只是让她做好一个妻子的基本义务——满足他的性需要。”
“这或许只是肖小燕的个人想法。”叶秋薇说,“丈夫不让她管自己的事,在潜意识里,她就觉得自己只是丈夫释放性欲的工具。”
我表示赞同,请她继续分析。
她说:“接下来,何玉斌以医生的身份出现,把几条蛇扔进赵海时体内,赵海时体内的蛆虫瞬间消失。紧接着,这些蛇就咬向了赵海时的心脏。要分析这一现象,就要弄清楚蛇对于肖小燕的象征意义。所以我问,小燕,你很怕蛇么?她说,当然怕了,我还被蛇咬过呢。我追问起来,她就跟我说了自己儿时的一次经历。她小时候跟父母住在市郊,房子后面是几个池塘,池塘边是一大片麦地和杂草丛,那一带生长着各种虫蛇。六七岁的一天,父母都在上班,肖小燕坐在家里看电视,突然发现茶几下面有一条小青蛇。她当时还以为是一根粗麻绳,就好奇地摸了一下,那条蛇突然扭动起来,对着她的手臂咬了一口,紧接着就钻到了她父母的卧室。她哭喊着跑出家门,邻居赶紧带她去了医院。所幸那条蛇没毒,医生给她简单包扎了几下就说没问题了。晚上,父母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发现那条小青蛇的踪影。肖小燕此后就没睡安稳过,老觉得自己床底下藏着蛇,后来搬了家,这种心理阴影才稍稍减弱。说到蛇时,她用了这样几个形容词:阴险、隐蔽性强、下口狠毒。”
我挡住录音笔,轻轻咳嗽了一声。
“在梦里,那些蛇是何玉斌带来的。”片刻之后,叶秋薇继续分析,“说明在潜意识中,何玉斌给肖小燕留下的印象是阴险、狠毒。但是,肖小燕只见过何玉斌一面,这种印象从何而来呢?”
“赵海时。”我说,“她通过丈夫的话得来的。”
“没错。”叶秋薇停住脚步,“何玉斌带来的蛇咬了赵海时的心脏,心脏是生命的象征,这个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何玉斌的阴险、狠毒,很可能会要了赵海时的命。”
我说出自己的理解:“蛆虫代表的可能是小麻烦,蛇象征的才是大威胁。那些蛆虫并没有消失,只是被蛇的威胁掩盖了而已。”
“完全正确。”叶秋薇看着我,目光里藏着一丝惊异,“至此,就可以做个总结了:赵海时一直有着某种困扰,或许是事业上的小麻烦,或许是人际关系中潜藏的危机。蛆虫祛除不尽,说明这些困扰和麻烦很难消除,但与此同时,它们也仅仅是麻烦,并不致命。肖小燕很想多理解丈夫,多在事业上帮助他,但赵海时却不让妻子过多搀和,这让肖小燕觉得,自己只是丈夫发泄性欲的工具。因为某种原因,何玉斌对赵海时构成了极大的威胁,这种威胁很可能是致命的。蛇咬了赵海时的心脏后,何玉斌抱着肖小燕强吻,也有着十分特殊的象征意义,象征赵海时被蛇咬死后,肖小燕将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
“夫死妻为奴。”我说,“有这种思想,可见肖小燕还是很依赖丈夫的。这同时也说明,何玉斌对赵海时的确存在着致命的威胁。”
“同一个部门的副经理对经历会构成怎样的致命威胁呢?”叶秋薇分析说,“职务变迁上的威胁?赵海时在E厂乃至A集团混得都不错,这种威胁的可能性不大。况且如果是这方面的威胁,为什么肖小燕难于启齿?又凭什么致命呢?所以我相信,何玉斌对赵海时的威胁,一定不是明面上的,而是涉及到赵海时的某些秘密。”
“赵海时的秘密——”我低头沉思,突然一惊,“购买研究报告?!会是这件事么?”
“这是我当时所知、与赵海时有关的唯一秘密。这个秘密牵扯极广,足以成为他人对赵海时进行威胁的工具。”叶秋薇说,“不妨假设一下,如果何玉斌对赵海时的威胁真的与此相关,能得出些什么信息呢?第一,何玉斌并没有参与A集团与丁俊文之间的交易,如果他也是参与者,就无法以此对赵海时进行威胁了,因为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第二,何玉斌虽然没有参与,但一定通过某种方式得知了交易的详情——包括我不知道的内部信息。不然的话,他也无法以此对赵海时进行威胁。也就是说,如果何玉斌的威胁与购买研究报告这件事有关,那么在M事件中,他就是个不代表A集团利益的知情者。”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代表A集团利益的知情者——你可以放心地接触他,同时还能套取他所知的信息。对你的下一步的调查而言,这简直就是完美无缺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