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晚会上许多相声和小品的遭遇都是现成的例子:
《宇宙牌香烟推销员》——“我们国家的香烟现在刚刚有了少量出口,这样一搞,弄不好要影响创汇呀!”
《羊肉串》——“朱时茂作为工商执法人员,怎么能随便吃个体户的羊肉串呢?尽管是被迫的,也是违反纪律,容易让人对工商人员产生误解。”
《虎口遐想》——“小伙子临死以前说要把什么老虎吃人的录像卖给外国人去赚外汇,这好像不大合适吧?当前有些同志对改革开放就是有情绪……”
《主角与配角》——“两个演员一会儿是八路,一会儿是特务,一会儿是汉奸,一会儿是叛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像不大严肃吧?”
我们再以1992年的春节晚会为例:
——侯耀文石富宽的《买猴新篇》是“讽刺型”的,主要讽刺公款吃喝、公款旅游什么的,在工厂为工人同志们演出很受欢迎。段子的基础相当不错。后来不知怎么,审查来审查去,毛病越挑越多,最终给“毙”了!比如一位领导说:“到长白山买猴?不可能!我在吉林工作多年,长白山根本不出猴嘛!”其实,“买猴”这一事件本身在生活中也是不可能发生的,夸张、变形、荒诞都是“讽刺”的常用手法,人家讽刺的是公款旅游,明明那儿不出猴你偏要去买猴,这就是公款旅游嘛!《买猴新篇》被枪毙以后,演员和作者又奉命赶写了一段“歌颂型”的《小站迎春》,“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这回领导审查时还没看到一半儿就连连鼓掌,连连点头,一致通过,一次通过,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牛群冯巩的《电视批评》是给电视台提意见的“纪实性”相声,属于所谓“小骂大帮忙”一类。这个题材事先征得了晚会剧组和电视台领导的同意,他们和作者还走访了电视台的各个部门,比较深入地了解了观众的各种意见。节目出来后,几位领导可就有点儿吃不准了:你给少儿节目、给体育节目、给动物世界你提什么意见都不要紧,给《新闻联播》怎么提意见?“新闻联播的主要缺点就是太短,半个钟头哪够呀,三个钟头才好呢!”这像话吗?“新闻联播不是接见就是会议……”你说谁呢?“新闻联播年年都有点儿雷同,一月开门红,二月迎新春,三月学雷锋,四月悼先烈,五一颂劳动,六一唱儿童……”你赶紧给我打住吧!趁早儿,别麻烦,换节目!新节目叫《办晚会》,虽然也是“讽刺型”,小打小闹的,问题不大!
——维吾尔族歌唱演员克里木和回族相声演员常佩业合说的《民族乐》,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型”的,因为段子本身根本就没什么内容。后来也不知哪位眼尖,发现这个段子敢情是“歌颂”民族团结的,56个民族56朵花儿,回族维吾尔,一段相声占了俩,虽然水平差点儿,得啦,修改提高吧!后来领导审查时也说了类似的话:要按艺术水平说《民族乐》确实不够上春节晚会的,可一段相声涉及两个少数民族,难办哪!——我至今也不明白这有什么难办的,艺术水平不够,你就是涉及八个少数民族管什么呀?该删就删呗!
唉!难哪!
本来嘛,人家春节晚会就讲究个欢快向上,相声小品倒是越多越好,不过这“讽刺型”的嘛,也不能说绝对不要,可大过年的你讽刺谁呢?
就说人家有点官僚主义、有点脱离群众,有点落后现象、有点封建思想,好歹总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吧?都讽刺人家一年了,年根儿底下,还不该让人家松快松快?等过了年再接茬讽刺不行吗?
要“讽刺”还有个规矩,对事不对人。工农商学兵,谁也不能提。马季的《宇宙牌香烟推销员》一出来,除了说他可能影响出口创汇,还有质问的:“难道这就是我们社会主义推销员的形象吗?”不是呀,这是个别的,还有好的。“那你怎么不说那好的呀?”
“讽刺”总得有人物,有人物总得有职业,说别人不行,就说演员自己吧!沈伐的《零点七》(四川谐剧,类似于单口相声),说的就是演员要高价,这回别人听着倒没意见,演员不干啦!参加晚会的一帮年轻演员一本正经地找到沈老师,“剧组让我们通知您,您的节目被‘枪毙’了,让您赶紧收拾东西回家,一天不准多待!”说是开玩笑,也能见真心。节目播出那天,你看那现场效果,观众个个笑开颜,演员个个板着脸——这两年社会上对咱们演员的议论就不少啦,您还跟这儿添油加醋的,这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在春节晚会上搞“讽刺”,还得照顾到节日习俗,诸多禁忌,百事不宜。什么生啊死啊伤啊亡啊的都少提,大过年的别给人添堵。爱情也少写,人家家里大男小女老少三代团团圆圆坐一块儿看电视,你写这个,当老辈儿的脸上挂不住。外国的事儿说说行吗?跟谁也不挨着……别呀,中国节日你老提外国干吗?
就这么难!
从相声和小品创作的艰难可以看出整个春节晚会创作的艰难。
多年以来,春节晚会就是在这艰难中摸索着前进。
多年以来,我们——春节晚会的创作者们——就是在这艰难中摸索着前进。
我想起年轻时读过的郭沫若的一句诗:
——凤也飞倦了,凰也飞倦了,它们的死期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