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云门禅师垂语云:“人人尽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作什么生是诸人光明?”自代云:“厨库三门。”又云:“好事不如无。”
《碧岩录》中选入此则,是碰着了禅宗的尽头问题了。数学碰到了无理数的问题,物理学碰到了核子背后的问题,禅宗碰到了文明的造形的问题,都是力所不逮了。
小时我随诸兄夜渔,星月下的溪山别有一种森严,人擎火把在水石中行,脚下火把照着处的流水只觉其活泼亲近,都是有情的。佛寺里的厨库与三门,在暗夜星辰下也是森严的存在。不是知,也不是见,你只森然的感到它的存在。这是你的人有光明,像火把照着处的一片存在特别有情吗?然而自己又看不见这火把。好事不如无事,看不见自己脚下的光明也罢。因为这里的都不是知见的问题。
可是雪窦禅师于此心有未甘,颂曰:
自照列孤明,为君道一线。
花谢树无影,看时谁不见?
见不见,倒骑牛兮入佛殿。
只要如花谢树无影,应当是清楚可见。你说不见,那是可比倒骑牛入佛殿,故意找暗处。但虽暗处也物我皆在。
这物我皆在,正是中国禅宗异于印度佛教的地方。印度佛教是以物为幻,以我为妄。佛放光明,可以照见自己并照见他物,但是没有想到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中国禅宗才是提出了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
自然界之物皆是明德的,如水石之有生与息,无有不是美的。而无明是有生有命的东西才有,如动物与人,在命的遂行中,迷失了原先的生之性了。而文明的民族是开了悟识,才又可以物我各正性命,皆是明德的。而且比自然界之物多了一个觉,多了一个能创造。禅宗所提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则在《大学》“明明德”的一句里已是得了解答的了。明明德是人可以看见自己的光明。
而人是只有在创造的作品中才可以看见自己的光明,譬如中国的书法,不会的人,墨只是一个黑色,会的人则可以墨有五色。色因于光,光有它背后的东西——息。善书者是以吾心之光,照墨色为五色。书的光不是光线,而是把握了大自然的光之所以为光的东西。墨色亦不是有五色,而是有五色之意;即是把握了色之所以为色的东西。凡是文明的造形,如书如画,如音乐与文章,如建筑物、器皿与衣棠之制,皆使人感觉有一种光,照着不是颜色的也成颜色。
人自己的光明惟有在文明的造形上才可看见,而禅宗因没有完全脱出印度佛教,疏于造形,所以虽提出了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却不能彻底解答。但单是他能提出这问题,已见中国禅宗的不安分于印度的佛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