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国人则竭尽全力救助他们,跋山涉水、辗转周折,有的历经几个月,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基地。救助美国飞行员的中国人,有纯朴善良的农民,有平素小心谨慎的市民,有华南海面的海盗和私枭,有各战线的华军,还有长江沿岸的新四军、游击队。是的,新四军救过我们许多航空人员!我希望你们多报道这些中国人。没有他们,飞虎队不可能取得这么多的胜利。”
会议室一片寂静。大概“新四军”这一敏感的话题从将军嘴里毫无偏见地说出,反而镇住了原本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们。俄倾,不知是谁率先鼓起掌来,于是,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陈香梅忘情地鼓掌。她仰视他,崇敬他。他不仅是一个勇敢无畏、刚毅智慧的美国将军,而且是一个正直善良、热爱中国的美国人。她蓦然感到,他很亲切、平凡,他与大家毫无阻隔感。
记者招待会结束了,她还痴痴地坐着。大冯说:“安娜,你几乎没作笔录。写稿有困难,请来找我。”
“谢谢你。”她站了起来,却仍神不守舍,像是等待着什么。
将军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向她伸出手:“是陈小姐?陈香梅小姐?”
“是的,将军。”她受宠若惊,喉头竟哽哽的。他的大手有力地与她的小手相握时,她又幸福地颤栗着。
“去年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我笑过你们家姊妹的名字就像植物园,这对我这个出身农夫的军人来说,倍感亲切。不过,我没想到你还是个小不点,至少应比你现在这样子高大壮实些吧。”将军自己都有点奇怪,怎么变得饶舌啦?
陈香梅答不出话,她也奇怪,平素她可不是这样局促不安的小家子相呵。
将军有点犹疑了:“没搞错吧?刚才我问何登中校,他说你是中央社的女记者陈香梅。你应该是陈应荣先生的女儿吧?静宜是你的姐姐吧?不过,中国人同姓同名的太多。”
梦中情人(9)
她的圆脸蛋涨得血红:“是的是的……”
她说话时,将军微微弯下腰来,因为他太高,而且又耳背。但在娇小的香梅看来,这姿势有父兄般的慈爱。这种慈爱,在她以往的生命历程中,似感受过,又似未感受过。
“如果你不急着赶回去写稿,跟我们一块喝杯茶好吗?云南的晋洱茶。”
她连连点头。天赐良机,她得想出几个聪明的问题,写出一篇特写稿,让将军以活生生的人性化的形象出现。
但是,她仍然神不守舍。机智的题目想不出,就是普洱茶的滋味也浑然不觉,她竟然像个乡下小姑娘般怯场,将军和他的伙伴们却谈笑风生,何登中校甚至调皮地取笑说:“听说中国古典词语中,可怜有时等于可爱,我想,安娜小姐便是这个词语最好的注释。”
在哄笑声中,将军微微弯下腰,慈祥地对她说:“陈香梅小姐,如果你需要,欢迎你以后常来采访。我相信,不要多久,你就不会有局促的陌生感。”
她这才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我需要,很需要,而我,太年轻,是初出茅庐的晚辈,请你不要太拘泥形式,叫我香梅,或者安娜吧。”
何登中校又打趣:“我想要喊你———亲爱的安娜。”
她的脸颊又烧得赤红。但她并不讨厌这位高大年轻的美国军官,他并不轻浮,只是活泼调皮。从将军伙伴的身上,似乎可以折射出将军性格的另一面。
这是一次难忘的上午茶,尽管她临场发挥失常。
回到办公室,铺开稿纸,她仍写不出一个字。其实,平日里静宜也告诉过不少有关将军和飞虎队的故事。她是怎么啦?邵总编并不责难他,只是说:“磨刀不误砍柴功,我等着你的特写稿。期着你将陈纳德将军和他的部下们,亲切地予以人性化的姿态出现,你能做到。可你得记住: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而时间,是新闻的第二生命。”她默默地点头,眼里噙着不争气的泪水。邵总编又慈祥地说:“你姐姐来过电话,让你写完稿早点去她处,你还是先去她那,稿不必太急。”她冲出了办公室,泪水啪哒落下。她究竟怎么啦?”
静宜宿舍乱糟糟。衣橱敞开着,里边的衣物都扔到了床上,地上则放着两只空皮箱。静宜心绪不宁地整理着,这是历经逃难后还保留着的母亲当年的衣服,仍象千红万紫百玄色的绫罗绸缎的河。这两年,她们姊妹几乎没添置过一件像样的旗袍。香梅推门进来,正是暮霭像雾一般漫进的时刻,她呆住了,她明白,静宜要去美国!她的心顿觉悲凉:“姐,你真的要走?”
静宜直起腰:“是的,非走不可。”边说边忙着点灯,又开抽屉寻什么。
香梅冲动了:“姐,我以为你已经留了下来,跟我同心同德呢。故事,是你帮忙我才进了中央社;姐,是你亲口对我讲了将军和飞虎的许多故事;我知道,你敬爱他们,你也热爱自己的工作。你是护士,我是记者,我们都能为这场战争献一份力,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土?!姐,别这样望着我,让我说完。我今天见着了陈纳德将军,是第一次。第一次的感觉是最真实最新鲜的,我生生地被他震住了。是的,出不了声,说不出话,写不成文章。在他面前,我像个小傻瓜!这是怎样的威力?我此刻悟到了,这叫伟大。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是个美国人,有妻室儿女,有恬静的家园。可是他已离开美国七年多,和中国人民的抗日同步,而且建立了丰功伟绩!他却没有一丁点的自傲,他的眼里心里敬重着中国军民,姐,你要是知道今天他的记者招待会上是怎么真诚地赞叹评价中国军民的,你一定不会走!也不能走!姐,别忘了我们是中国人呵!”
桐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冒着缕缕黑烟;小小的空间,摇曳灯光变幻着各种投影;绫罗绸缎的河也波光粼粼,将姊妹俩横亘两岸似的。
静宜定定地望着她,好一会才伏在绫罗绸缎上:“安娜,你真厉害,像是在审判一个叛沈者。唉,你能不能先看看爹地给你的信?”她的右手举着一只浅蓝色的信封。
香梅接过信,伏在绫罗绸缎的另一端,就着昏黄又跳跃的灯光读信。父亲在下“最后通牒”,如果她执意不去美国,那么,父亲将断绝对她的任何经济援助。
香梅气呼呼地将信掷到彩色的衣河上:“我,受不了这种威胁的口气。继绝就断绝吧,我没做错事。即便为我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我也不悔。姐,你说话呀?姐,留下来吧,跟我做个伴。”
静宜握住了香梅的手:“我何尝不想呢?我早知道谁也无法改变你。我了解你,甚至还有几分羡慕你,你从小就主意大,独立倔强,很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不屈不挠劲。所以,我一点也不责备你。我也希望你不要责怨我,人,常常要作出妥协和让步,我不想太伤爹地的心。唉,因为你一定不会走,所以我一定得走,懂吗?”
梦中情人(10)
她懂。她紧紧握住静宜的说:“姐———别忘了给我写信、多多写信!”
静宜叹口气笑了:“谢谢你的‘恩准’。收拾收拾,我请你吃饭。·,这些衣物,你喜欢的就都留下。今晚你就住这吧,明天一早,我就要飞了。”
她站了起来,心头更觉沉沉甸:“这么快?莫非我今生注定了要一个人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