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语江湖
恨梅谷
我叫莲苦。从小在恨梅谷长大。
恨梅谷的岁月似乎只和冬天有关,一年有八个月,冰雪封阻了进山的道路,我的世界里,只有雪姨和赵妈,还有开满整个山谷的恨梅。
恨梅只开一种红色,一如雪姨终年不变的鲜红裙衫。如血如火,决绝漫长。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寂寞至深的颜色,比如恨,比如爱。
我的剑是一支箫。失语箫。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我的剑诀竟然是这样一句美丽的诗。十几年来,我以剑为笔,在恨梅树下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书写,从笨拙到纯熟,从有痕到无痕。
雪姨说,它的每一个字都包含了二十六种以上的变化,但是莲苦,你要学透它后彻底忘记它,“残荷听雨”最后只有一剑,至寒至坚无迹可寻的一剑。
所以,十几年来,有一半的时间我用来牢记,有一半的时间用来遗忘。但有些东西始终在记忆里:那些轻轻飘落在箫孔上的柔弱花瓣;黄昏时冰面在夕阳的映照下,倏然折射出的温暖光芒;风雪中凝然不动的雪姨不断飘动的长发和红色衣袂;还有小时候摔在雪地上,赵妈心疼的泪水落在手背上的温热……
一年有八个月,我的世界是沉默的。当我十岁能将剑诀倒背如流的时候,雪姨就不再给我指点。我练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凝视,一动不动。而赵妈,是个哑巴。
因为珍惜所有的声音,我具备了狼一般敏锐的听觉。我听得见雪的飘落,梅的颤动,几百米外雪兔在雪地上的轻窜。
恨梅谷里有许多书籍。那些文字与我,是无数被封存下来的声音,静默却有着无限浩荡。虽然书中的世事和思虑,与恨梅谷中的我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书房里还有不少陈旧的箫谱,对它们我有天生的识别和感应。但是,我始终无法在失语箫里吹出一个音符。
我不知道,是什么会让一支箫沉入喑哑。
我是这样盼望五月,盼望离叔进山的马车。五月,恨梅落尽,会有稀薄的绿草生长,离叔的马车上不仅有食物、衣裳、烈酒、书籍、药草,还有冰姨。
冰姨和雪姨是不同的。浅紫淡绿粉红鹅黄的冰姨,一如五月柔软的芳草,有着甜美的声音和熏人欲醉的芳香。十岁之前,她会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哦,莲苦,快长成一个男子汉吧。
怎样才算长成男子汉呢,冰姨?
等你练成“残荷听雨”的时候。
每当说起“残荷听雨”,冰姨就会变成和雪姨一样,眼神遥远而悲伤。
一年之中,冰姨只来一次,一次七天。但四个月之内,离叔却是常客,来来回回给我们运来足够整个冬天的食物。他叫我少爷,教我豪饮,识别百草。是的,豪饮也是我的功课。“残荷听雨”是天下至寒之剑,习练者必须身居极寒之地百寒不侵,才能不为自己的剑气所伤,而烈酒有助于温暖我的血液。
偶尔雪姨也会沉默地陪饮几杯,每当这个时候,她苍白的脸上会有红晕洇开,眼神格外清澈柔和。我喜欢那时候的雪姨,所以我喜欢酒。
我亦喜欢药草苦涩温和的香。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对着药草说话,想象它们在阳光下曾经怎样舒展枝叶青翠生长,这让我非常着迷。
十四岁的时候,离叔的酒量已不是我的对手。
怎样才算长成男子汉呢,冰姨?
等你练成“残荷听雨”的时候。
为此,我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在恨梅树下书写。
十二岁,我出剑,漫天落红如雨。多年以后,每当有人倒在我的剑下,这场花雨都会在他喷薄的血中出现。死亡是件凛冽绝美的事情,我宁愿相信这不是误会。
十四岁,我出剑,恨梅纹丝不动,但三天后,它们相约着枯萎在枝头。
十七岁,我出剑,恨梅没有异样,在八个月的花期内寂艳如常。但是十八岁的那个冬天,所有我剑气触及的恨梅树,都不再有花朵开放。恨梅是天下最不畏寒的植物,而我的剑寒,竟然冻结了它深植于冻土下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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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谜语江湖(2)
在不再有生命的恨梅树下,我看到从来不哭的雪姨眼中的泪光。而赵妈,更是拭泪不止。
我知道,我将要离开恨梅谷了。
十八岁的我亦模糊知道,以雪姨冰姨还有离叔赵妈这般长久而坚韧的耐心,他们等待的,一定不仅仅是要我成为一个男子汉这样单纯的目的。
赵妈没有过完那个冬天。
有一天夜里,她睡过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