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赵妈的时候,我在她的身上、脸上盖满了恨梅花瓣,一层又一层。
我想她睡得暖和一点,闻得到安详的花香。死亡是件祥和美丽的事情,我宁愿相信这不是误会。
她是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表情宁静,没有任何告别。
芍药村
芍药村没有一株芍药。
只有风沙,瘦弱的庄稼,贫穷和脏乱。
因为风沙,人们每天脸上都蒙着灰尘。所以,这里的人心情都不大好,为了一瓢水,就可以棍棒相见。
所以,我的耳朵里每天都充斥着各种争吵斗殴声。
但是这沙漠中的村庄,每个月却会有一次热闹的集市。
紧挨着芍药村的赤焰山,不仅带来终年的炎热,它的土能烧制出罕见而美丽的陶,它的岩石还是盖房子的上好材料。
每个月,进出的驼队掀起的漫天黄尘,总是要好几天才能平息。
所以,我的耳朵里经常还充斥着采石声和买卖的市井声。
而脏乱和炎热,正是我必须在此停留的原因。
我和离叔。
雪姨说,莲苦,你一定要记得,世间万物,至坚必有至柔,至寒必有至热。真正的残荷听雨,当坚柔相济,寒热相融。人入火炉而剑如冰雪,身陷泥淖而心比水清。
你或已可做到无坚不摧,但是莲苦,无情不摧才是残荷听雨的最高境界。
世态的炎凉,人心的困顿和污浊,于你,亦是一样不可避免。
所以,我来到了芍药村。
离叔是这里的郎中。
整个村庄,只有一处小小的泉眼。
每天为了汲水,我都要和村子里的人一起,走半个时辰的山路,再排上几个时辰的队伍。
漫长的等待,即便麻木也会有人失去耐心。因此每天我都可以看到推搡、争夺、取巧。
在集市上,我看到人们怎样讨价还价,有一次,来福为了抬高自家石料的价格,说长生家的不好。结果,两家打起来,谁也没卖出好价格。
这有利于我辨别狰狞、狡猾或者算计的繁复表情。
很久以后,我在江湖上看到许多一心想成就伟业的人,他们脸上常常流露的,和芍药村里的人们争一碗水、一文钱时候的表情,实在并没有什么两样。
没有水,我和离叔的长袍无法保持洁净。我们亦总是灰尘满面,和村子里的人并无不同。
有时候,刻意的洁净说明心存傲慢。
跟着离叔抓药,我仍然很少说话。但是喜欢倾听脉搏。它们在人们的身体里,像一条暗藏的河流,有时微弱,有时舒缓,有时剧烈。充满倾诉。
我亦渐渐习惯伤痛、恶疮、死亡。它们是每天都会发生的自然的事。
习惯,直到漠视。
莲苦,世间情感,无论善恶你都要尊重它,然后,漠视它。
只是雪姨,为什么仍然会有些东西一直在记忆里:隔壁刘婶送来鸡蛋时卑微的感激,饥饿的孩子接过离叔的饭团后突然绽放的脏脏的笑脸,还有,总在我剑中出现的风雪中你不断飘动的红色衣袂和赵妈的泪水……
一年后,赤焰山炙热的深谷里,我刺出了那一剑。
无迹无痕,无喜无悲。寒凉沉寂。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原来,芍药村和恨梅谷,可以是同一个地方。
离开芍药村的那天,离叔说,很多年前的芍药村,是个绿树和湖水环绕的村庄,家家户户飘满芍药的香。少爷,有些事情我们要始终心存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