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想过会孤身一人来到非洲,而且长期在野外和大象待在一起。”雪颢喝了一口咖啡,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夕阳西斜,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橡木色的咖啡桌、白色的马克杯、银色的勺子都染上了一层金黄。
从窗户看出去,远处高高的金合欢树梢上,夕阳在火烧云中缓缓下沉,几只长嘴大鸟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上,寻找安睡的地方。东非大陆就要罩上黑夜那广阔而厚实的披风了。
雪颢出生在北京,是家里的独女。从小,长得既好看又聪颖的她不但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深受亲戚朋友的宠爱。
虽然她像个男孩子那样调皮捣蛋,经常捉弄来家里玩的兄弟姐妹,可是每个人都喜欢她,相信她长大后一定会很有出息,成为家族的骄傲。
雪颢不负众望,不但学习好,而且是学校啦啦队成员,还学会了弹吉他,多次参加学校的文艺会演。高中毕业,她被保送北京外国语大学学英语。
读高中时,雪颢曾经喜欢过学校篮球队的一个中锋,也常常像其他小女生一样去篮球场为他呐喊助威。
可是,和他约过几次会后,雪颢发觉他的头脑远没有四肢发达。他既不读她爱不释手的文学名著,也不喜欢她常听的爵士音乐,还经常不知如何回应她谈及的话题。跟他在一起的时光相当沉闷,远没有看他打篮球那般精彩。雪颢只好礼貌地告诉他两人爱好不同,不适合继续交往。从此,她对肌肉男再也没有产生过兴趣。
直到大一在学生会活动中认识了明朔,雪颢才明白了什么叫一见钟情。比她高两个年级的明朔身材挺拔,眉目俊朗,谈吐幽默风趣,对人彬彬有礼,跟他谈话如沐春风。他担任英语学院学生会主席,各种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主持起节目来也是有声有色。
身边围绕着一大群女生的明朔居然对相貌并非校花级别的雪颢青眼有加,让其他女生大感意外。而雪颢自己却觉得理所当然:他们都喜欢音乐,她会弹吉他,他也弹得一手好钢琴;他们都爱读海明威、昆德拉、杜拉斯和帕慕克;他们能够马上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经常聊到深夜还觉得意犹未尽;他们都喜欢户外旅行,小时候就常常跟着父母去过全国各地。
似乎,就像童话里所说,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小到大经历的种种,就是在为同对方相逢的这一刻做准备。
雪颢和明朔很快如胶似漆,成了大学校园里形影不离的一道风景。明朔像大哥哥一样包容着她的淘气和刁蛮,而他特别欣赏她的一点就是她愿意而且能够同他探讨很多形而上的哲学问题,她的思想不像其他人只停留在触手可及的现实世界。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学习之余,他们一起去故宫看明清古董,去北海划船,去颐和园赏花,去司马台爬野长城,去张北草原参加音乐节,跟着千万人一起大喊大叫、又蹦又跳。
雪颢最喜欢做的事是和明朔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大小胡同转悠,有时停下来看看下残棋的老人,有时买点路边小店出售的手工画,有时用相机照下故宫角楼在夕阳下的优雅剪影。
这个她从小生活的城市,有很多令她深深着迷的部分,当然不是那些新建的奇形怪状的高楼大厦,而是没有随着时间进化的古老城墙、胡同、拱挢和四合院。
雪颢大二时,明朔毕业了。他考上了伦敦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秋天就将出国。雪颢不想和明朔分开,便说服了家里人同意她提前中止在国内的学业,和他一起赴伦敦留学。父母虽然很舍不得她这个独女离开,却也给予了她最大支持。
雪颢考了雅思,申请了伦敦一所接受中国大学学分的大学,去那里接着读大三。
“在伦敦我们过得比较清苦,却也有很多乐趣。”家里给的钱并不多,缴了学费后,所剩无几。为了改善生活,也为了存钱去欧洲大陆看那些世界闻名的博物馆,明朔找了一份两人一起送比萨外卖的工作,并为此分期付款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小车。
在英国又湿又冷的冬夜里,雪颢和明朔开着那辆小车四处送比萨。车子停在路边,明朔抱着比萨盒奔向楼门,雪颢在车里的导航仪上输入下一家的地址。看着路灯下明朔修长而坚定的背影,雪颢觉得心里非常温暖,和他在一起,总是那么安心,一切都很妥帖。
“有时候,他一个人出去送比萨。傍晚时分,我靠在小房间的窗台上等着他回来,看着太阳从红砖墙后面落下去。在夕阳的余晖中,他在路边停好车,走上台阶,就又想起初见他的那个季节,北京城满眼的绿,而我是满眼的花痴。”
雪颢和明朔的生活也不只是有学业艰辛、打工辛苦,还有伦敦塔的雄伟、大英博物馆的丰富、莎士比亚故居的古朴和阿尔伯特歌剧院的悠扬。
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真的是只会在童话中出现的画面。两人出国前原本商量好毕业后一起回国。然而,毕业时,明朔在伦敦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决定留下。雪颢学的是文学,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同时家里的父母、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催着她回国。她别无选择,只能回国。
在希思罗机场,雪颢和明朔抱头痛哭。明朔一遍又一遍地吻她,说好爱她,过几个月就回国看她。她也说她会想他,每天都要和他视频通话。
“我们分手,不是因为不爱彼此,而是因为爱得太深。”
虽然天天视频聊天,明朔也隔两个月就回北京看她,但那种远隔重洋的相思之情让两人都痛苦不堪。而且,他已决定定居英国,她也在一家世界500强公司的北京分部上班,再次长久相聚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九个月后,两人决定分手,不再联系。
分手之后,雪颢发觉她的人生失去了重心,以前觉得天塌下来都有明朔顶着,可现在连痛经时想要找个温暖的怀抱都没有。原本很喜欢的工作变得索然寡味了,原本开朗活泼的她变得沉默寡言了。更为严重的是,每次经过故宫或是其他古建筑,她似乎都能看到明朔那修长坚定的身影。她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肯定会崩溃,结局只能是进安定医院。
“你可以回伦敦去找明朔呀!为什么非要待在北京呢?”翰文说,他很为雪颢和明朔惋惜。那么登对的一对,却由于现实的无奈而分手了。
“回不去了。和我分手不久后他就跟一个香港女孩同居了。那个女孩喜欢他很久了,一直没机会。我不责怪他,我能理解那种内心被一劈两半的感觉,没人能够坚持很久的。”
雪颢想逃离北京。这个她和明朔留下太多美好记忆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她的悲情城市。正好“拯救大象组织”在北京招募既会中文又懂英语的志愿者,她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报名了。
离开北京前的一个月,雪颢的妈妈哭了好几场。在她的脑海中,非洲是另一个星球,是现代文明照耀不到的暗黑之地。她为女儿的生活、安全和未来忧心忡忡。亲戚朋友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去非洲,在野外和大象待在一起。她本可以继续在北京拿高薪,慢慢遗忘过去的伤痛,找到一个比明朔更好的男朋友,像其他人一样过上有车有房的幸福生活。
“刚下飞机走进内罗毕国际机场那栋陈旧昏暗的大楼时,我真的产生了买张机票调头回北京的想法。可是,当我坐在道格的越野车里,看见斑马、长颈鹿在公路旁的草原里吃草、啃树叶,它们毫不在意飞机起飞降落的巨大轰鸣,悠然自得地嬉戏,我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童话中的动物王国。也许我可以在这片野生动物自由生活的土地上忘却伤痛,重新出发。”
内罗毕位于群山怀抱的草原之中。草原被一条公路一分为二,公路东侧是国际机场、火车站和市中心,后来又出现了一些小型加工厂和高高低低的居民楼。西侧全部留作国家公园,有很多野生动物生活在那里。它们可以在马赛马拉、察沃等几个野生动物保留地之间自由迁徙。现代化和原始生态毗邻而居,中间隔着细细的铁丝网,也许是为了防止斑马和长颈鹿冲到候机室强行登机走出非洲。
常常有人惊叹一出机场就能在路边隔着铁丝网看到野生动物,其实在现代文明日益扩张的今天,这不过是人类刻意留给野生动物为数不多的保留地之一。
“我刚下飞机时也产生了和你一样的感觉。陈旧昏暗的机场大楼让人觉得似乎走进了老电影,很想转身回国。可是当走到机场外的停车场,看见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大团大团的棉花云,心里涌上的是回到母亲怀抱的亲切,神经仿佛浸入了酒精,微醺而又温馨。我此前从未到过非洲,那一刻却觉得久别重逢,真是奇怪。”
虽然已过去一年多了,翰文仍然能够清楚回想起初到内罗毕时的情景。他站在机场的露天停车场上,放眼四望。天空低垂,和华北平原相比,似乎离天更近。
远处的恩贡山上飘浮着大团白色的棉花云,仿佛站在山顶就能伸手采摘下来。几棵像大伞一样的树稀疏地散落在草原上。微风吹过,草原上泛起绿色的波浪。他看见铁丝网旁边十来只斑马在吃草,远处一只长颈鹿的头比树顶还高出不少。
来接他的非洲司机查洛用斯瓦希里语对他说Karibu,并告诉他这种季节棉花云很常见,如果越积越厚就意味着黄昏会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第二天又将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晴天。
内罗毕虽然位于赤道,却因地处海拔1600米的高原,四季凉爽如春,被称为“阳光下的清凉之地”。在这里仰望天空,的确会让人产生离天空更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