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东家,您来得太好了,我正愁一家老小无人托付,这下放心了。”顺德茶庄的掌柜姓彭,单名一个海字,人长得胖,饭量又宏,人送外号“彭海碗”。
古平原携常玉儿来访,他是财东身份,留守的伙计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去通禀。彭掌柜倒屣相迎,极是热情,他的家眷就住在茶庄的后院,内人便将常玉儿邀到里房说话。彭海碗则肃客至后院正房。
古平原初来乍到,一边往后面走,一边留神观看,这一看心里不由得画上了大大的问号。按理说顺德茶庄遣散伙计,关了买卖,那就该冷冷清清才是。可是几个跨院里人进人出,特别是通往库房的路上始终有人脚步匆匆,墙角堆着大量的捆茶包用的细麻和桑皮纸。再留神往地下看,青砖缝里都是茶叶细末,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几年没开张的买卖。
古平原带着疑惑进了掌柜的正房,刚刚落座,还没等他开口,彭海碗忽然起身,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古东家,我是活不过今天了,这顺德茶庄今天我就交还给胡家,只望您在胡老太爷面前美言几句,看在我尽心尽力这些年的份儿上,能照应我家里人一些,彭某九泉之下也感恩不尽。”
古平原冷不防受了一拜,赶紧把彭海碗搀起来,问道:“彭掌柜,你我初识,你这没头没脑地来这一出,我可真糊涂了。究竟怎么回事呢?”
彭海碗紧拧着眉头,连连打着唉声,可就是不说缘由。古平原一向耐心,也被他弄得有些生气,心说你这个人好不明事理,我是财东来店整顿,你作为掌柜,正该从旁辅助,可是却说今天就是你送命之日,又说不出理由,难不成是给我个下马威?
古平原沉了脸,刚要再次追问,听见房门处有人轻咳了一声。是常玉儿,她冲着古平原点点头,将他唤了出来。
两人走出十几步远,常玉儿这才轻轻道:“你知道吗,这位彭掌柜闯了大祸,如今祸到临头,恐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原来常玉儿从彭掌柜的家眷处听到消息,别看彭掌柜其貌不扬,可是能执掌这么大一个分庄,做生意的心思自然灵动。他自从接了本庄的信儿,就打起了小算盘,总觉得偌大一家茶庄,空放着不赚钱实在浪费了,反正东家也说了要关店,此时赚多赚少还不是都进了自己的腰包。于是他大着胆子与长毛做起了生意。一开始只是给士卒供些劣等茶末,后来因为顺德的名气太大,军官们也纷纷找上门来,渐渐把库房积存的几百斤好茶都卖光了。
这时候,江宁城里正经买卖开张的已经不多了,老百姓躲避战火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品茶。彭海碗毕竟心里也害怕,把手头的存货出清了就打算收手不干,可没想到,下一笔生意的主顾居然是洪秀全的天王府。王府要的都是顶级的好茶,这笔生意彭海碗没有胆子做,可是更没有胆子推,无奈之下只得联系了几个走私贩子,从城外运来货色交差。
“从此他就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古平原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常玉儿点点头:“天王府在他这儿买茶叶,长毛其余的王爷官吏当然也认这家,这十年来,别看城外打得不亦乐乎,彭掌柜可没少发财。”
不过好日子终归是过到头了,湘军攻破江宁,对那些“从逆”之人自然要秋后算账,彭海碗一向出入各家王府,也算是为长毛效劳的红人,自然是忐忑不安。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昨天店里来了个湘军把总,送来两江总督的一纸公文,指明今日午后要彭掌柜到总督衙门报到。
这一去还有好儿?只怕连鸿门宴都没吃上,人头就已经落地了,彭海碗悔不当初,昨天夜里已经向家人诀别,可是他心里也没个准儿,要是自己真被判了“从逆”之罪,家人也连累成了罪孥,乱世杀人不讲道理,“全家处斩”还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么,到时候一家人只怕要在黄泉相见。
彭家上下如今一片愁云惨雾,难怪彭海碗心神大乱,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古平原思索着冲常玉儿笑了笑:“我倒可以帮他这个忙,不过他用东家的买卖私自为自己谋利,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吃下去的得让他吐出来。”
古平原转回身来到房中,盯着彭海碗看了多时,方才开口道:“彭掌柜,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去吧,家里人我自然照应,若真是受了株连,我替胡家答应你,由茶庄公中出钱买十几口薄皮棺材,别看你这个伙计占了东家的便宜,东家却不能亏待伙计。”一句话碰在彭海碗的心尖,只觉得又愧又悔又怕,不由得呜呜咽咽放了声。古平原趁势教训道:“拿东家的钱肥自家田,赚了收进腰包,亏了填到账上,这是做伙计的大忌。你做到掌柜,胡家待你不薄,怎能如此昧着良心做事?”
彭海碗哭丧着脸:“古东家,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实在是骑虎难下,要是一开始听老太爷的话关店上板就好了,可是一旦开始做上了买卖,再要说不做,惹怒了长毛可不是好耍的。唉,银子越赚越多,可是江宁被围,也不能买铺子买地,只能藏在后院地窖里,眼瞅着都快堆不下了,还是没地儿花去,您说我这是图什么!”说着抬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你这一家茶庄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古平原有些好奇。
彭海碗举起一只手,五指叉开。
“五万两?”
彭海碗苦笑:“五十五万两,只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