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透明是很好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车里钻出来,感觉就不太好了。站在元老院气势恢宏的几十层台阶下,面对保持“我什么也没看见”表情的侍从官们,锦书颇有点无奈地想。
其实还在路上时,沈斯晔就简短地为她解释了现状。他的婚事想要得到批准,元老院是必经的一道关口。到了需要彼此扶持的此刻,他已经不希望对她隐瞒什么。锦书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了一会,狠掐了他一把也就算了。
昨天才毫无准备地觐见了皇太后,现在她神经坚韧如钢。与他们狭路相逢的人无不表情镇定,即使偶有惊愕之色流露,也能迅速遮掩起来行礼。沈斯晔表情和善地一一颔首示意,微笑真诚又温和,直让锦书看的腹诽不已。
对门边举手敬礼的警卫轻轻颔首示意,沈斯晔握紧了锦书的手,镇定地走了进去。
虽然天气阴霾,室内的百页窗却仍旧垂下了一半,室内光线因此并不充足。地中间摆着一圈硬木座椅,淡淡的茶香飘过来。看清与陈珉对坐的座中人面容时,沈斯晔不由一怔。触到那双熟悉的目光时,他瞬间清醒过来。
“院长阁下。”沈斯晔微微一笑。“姨夫好。”他觉得手心里的纤指一僵,便不动声色地加了一分力气。
元老院院长陈珉和官居中将的苏韫同时看过来,两人都没有太动容的表情,苏韫只对他轻轻颔首示意。片刻后,陈珉垂下眼皮,淡淡道:“殿下如果是来当说客的,就请回去。陈某不为五斗米折腰。”
“先生多虑了。”沈斯晔莞尔。“我是奉命来的不错,但绝没有劝您违心的意思。”
陈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请坐。这位小姐是?”
拉着略显拘谨的锦书坐下,沈斯晔淡淡一笑,神情却是异常坚定。“是我想要娶的人。”
锦书脸颊上有些发烫,只得微微垂下目光,悄悄在坚硬的椅子上坐的更端正一些。沈斯晔握紧了锦书的手,礼仪周全地为她介绍了座中两位重要人物——礼尚往来,他相信陈珉不可能不明白。
头发全白的清癯老人是元老院院长,那么另一位严肃不失平和的中年男子,就是他的姨夫了?似乎的确颇有运筹帷幄的气度,与苏慕容并不很像……锦书偷偷在心里品评着,尽可能的温雅浅笑,轻声道:“您好,我叫何锦书。”又对苏韫微笑。
苏韫回以温和的笑容。陈珉却不置可否。被他如鹰锐利的眼一扫,锦书便有点如坐针毡,只得装作羞涩地垂下目光。被他一瞥,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看清楚了。这种感觉,她只在靖王沈斯煜那里体验过。
“小锦今年夏天博士毕业,现在在燕大医学院工作,跟着舅公的小组。舅公那个脾气您知道,小锦过两天也会跟着他去榄城。”沈斯晔对陈珉的审视目光恍若未见,只一笑。“她去年就在那里做了一暑假的实验,光复之后又在承天给人做手术,累到发了高烧,还亏了慕容把她救下。我怕再有什么意外,才赶在她临行前来拜见您。”
这平平淡淡的话如同一块石头丢进清池,连两位久经风浪的人都有些动容。再打量皇储身边文静清秀的女孩子时,陈珉的神情就有了些不同,终于感慨地颔首道:“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像瑞平公主那么有胆识的女性,现在已经不多了。何小姐,你今年多大?”
锦书按捺下心跳,微笑道:“过了新年二十六岁。我在榄城见过长公主,一直很敬佩她。”
陈珉的目光愈发温和,甚至可以算慈爱了。“你和我小孙女同岁,小小年纪,难得这么有志气。”他转头看沈斯晔,不动声色地问:“殿下决意要迎娶何小姐为太子妃了?”
沈斯晔谦和微笑着,心里骂一句老狐狸又把球踢回去:“假如您批准的话。”
“殿下说笑。”白发苍苍的院长轻轻颔首,目光满怀欣慰。“殿下得妇如此,是帝国之福。我等只须静候佳音,焉有不准之理。季庄觉得呢?”
苏韫的嘴角细微地抽了一下,微笑着点头道:“内子如果知道了,必定会欣喜万分。”
三人相顾而笑,气氛顿时缓和。苏韫虽是皇帝的连襟,但一则家世高华二则性格方正,对妻妹的一对子女虽然关心,却多是以礼相待,难得这次心情好到拿出长辈身份关照了几句。沈斯晔趁机把锦书吹捧一通,又不经意提到太后皇帝谢皇后都已见过她,顺便说了一句她导师和瑞平公主的旧交情,只字不提何麓衡吴霜夫妇。好在座中两位均是身居高位,自不会八卦到未来太子妃的家世——心里怎么想就不一定了。
聊了一时,沈斯晔看了眼腕表,神情恳切地看向陈珉。“小锦第一次来这里,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一位工作人员带她四处看看?恐怕以后也没多少机会了。”锦书自始至终微笑着端坐在他身边,眸光一动,并没有多说什么。
太子妃的身份只能用来供民众八卦娱乐,而懿慈杨氏皇后和谢皇后都从未踏足此地。陈珉了解地点头,当下按铃叫了助手进来。沈斯晔把锦书送到门口,抱了抱她才放她离开。锦书出门前回头含笑致意,陈珉还慈祥地挥了挥手。
门在他身后关上。一瞬间,方才春天般和煦的气氛就消散了。
在沉默的压力下,沈斯晔镇定地坐回去,还是忍不住微微苦笑。陈珉于他亦师亦长,兼之老奸巨猾,就算是看谢家的面子也不会刻意为难他。他带锦书过来,一则主动示好,二则别有用心。果然,沉默了片刻,陈珉慢慢把老花镜摘下来,淡淡说:“有什么不方便当着小姑娘说的,殿下这会就说罢。我老眼昏花,也快糊涂了。”
“是。”沈斯晔苦笑,在座中欠一欠身。“先生,我确实是奉旨前来。我知道您不可能自降身份去主持婚礼,也不强求您违心。但事已至此,能否委派他人前往?级别并不需要太高。”
“稍后我会咨询议员们的意见。”陈珉的回答意外爽快。“我会派答应的人过去。”
沈斯晔微笑。这句话看似与他此前的坚决态度违背,实则微妙而高明。元老院毕竟不能和皇帝真正闹翻,强硬的表态后还是要服一下软。但这个机构向来标榜少数人的意见也应被尊重,一时间找不出愿意去主婚的议员,也未必不可能——如果被派去的人心怀怨气,这怨气决计波及不到他;如果最后皆大欢喜,那么就是他孝顺而且不计前嫌。
果然,陈珉看了他一眼,表情已有些松动。“比宣誓就职那时候,殿下长进多了。”
“那之前我绝无为东宫之心,我想您也知道。”心里如闪电般转了几百个弯,沈斯晔露出无奈地一笑。“兄长辞职去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合格的皇储,是摸索着自己——”
“殿下。”陈珉打断了他的话,淡淡说:“你做的比靖王要好。你至少比他负责任。”
在自封道德捍卫者的元老院议员们看来,前任皇储为红颜抛弃江山的行为简直是大逆不道,靖王妃也就比姚氏要强那么一点,以致连年初的王妃册封都语焉不详,没用上什么暗讽的辞藻已经是给面子了。苏韫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仿佛此事与他全然无干。沈斯晔听了这话,苦笑不由从三分真变成了十足。
多亏了锦书肯嫁他。他哥哥有退路,他却没有。谈话短暂间隙里,沈斯晔不无庆幸地想。
机要秘书在这时推门进来。苏韫温和地看了一眼妻子的外甥,起身告辞,全无谈话被打断的不悦之色,仿佛他真是来找陈珉喝茶闲聊的。眼看要清场,沈斯晔不好多留,也随着起身。正要出门,陈珉忽然咳嗽一声。“殿下请稍留步。”
沈斯晔一怔,驻足停下了。“……先生?”
会客室的门开着,任何路过者都能看见皇储与院长在交谈,但房间的纵深却使窥听成为不可能。白发清癯的元老院院长缓缓站起身,盯着愣住的沈斯晔,目光深沉。
“过几天,元老院会发布一份通告。”他面无表情地说。“对皇室成员的责任与义务再次重申。殿下放心,这与你没关系。我们不会针对你。”
沈斯晔并没有松了口气的表情;相反,他注视着陈珉,目光中微带震惊。不待他说话,陈珉已淡淡道:“我与几位同僚也聊过,陛□体状况已日渐衰弱,一旦缔结婚姻,恐怕容易受到某些蛊惑。为帝国计,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希望殿下早日成婚,为帝国诞育继承人。”
他对面的年轻皇储安静了许久,欲言又止。陈珉注视着他,神情淡然无波。
能坦荡至此的逼宫,阴谋也变成阳谋了。沈斯晔硬着头皮半晌无语,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自己不是没想过某些可能,但那只是想一想;官居元老院院长的陈珉肯把这层意思透露给他,却是大不一样。沉默着深深吸了口气,他终于接过了这枝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