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无情地流逝着。太阳已经躲到晚霞底层去了。晚风忽冷忽热地吹了起来。庄园西面大门开了,一群奶牛不慌不忙地走进园内,又缓缓地却是井然有序地走进了各自的栅栏里,带着吃饱喝足舒坦满意的感觉,发出“哞哞”的叫声,清晰地传进被拒之门外急迫地等待着的三个不速之客的耳朵里,使他们心里更加烦乱。
玛甘捷琳觉得又冷又饿,提出要华继业到车子里歇一会儿。华继业不吭气。她也不再相劝。
老天也不作美,下起雨来。秀磊怕淋坏了华继业这位已经七十好几的大恩公,拉他到车里避避风雨。华继业生气地甩开她的手,说:“我不怕风雨,我经得风雨多啦。你们要怕,就躲到车里去。这些事本来就跟你们无关。”
秀磊一时无语。她知道这位老者的心情。不远万里,奔来这里,决不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陪伴他耐着性子等下去吧。她知道这对夫妇已经多年不在一起,却弄不明白为了什么。心里想:我弄不明白的地方也许就是她不给开门的原因。
风小了,雨却大了起来,越来越大。玛甘捷琳已经忍不住,躲进车里去了。秀磊心里实在同情这位在全世界威名赫赫眼下却可怜兮兮的高龄男人,又去拉他上车。不意,他狂怒地喊起来:“你要干什么?不要拉我!我就在这里等!淋死了也要等,一直等到她开门!我不能怎么来的还是怎么回去,不能!我们之间也不能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太对不起阿超了,还配做什么父母?”
“华伯,你别这样,会伤了身子骨的。到车里等,不是一样吗?”秀磊勉强劝道。
“伤了身子怕什么?人间自有真情在。我要真情!没有真情,要这身子骨又有何用?”他的声音很大,压过雨声,刺透雨帘,传向好远好远。
“那好!”秀磊咬咬牙说。“我也要真情,我陪华伯伯等下去。”
夜幕越来越浑厚。大雨越来越冲动。地上那些稀松的泥土被雨水打得千疮百孔,踊跃奔泻。打在地上的雨水来不及渗进土地深处,聚集涌流起来,沟沟洼洼处,尽见雨水相涌奔淌。
轿车中的玛甘捷琳已经不住冷饿煎熬,缩成一团,兀自睡着了。
那A国古典宫廷式屋顶上,一棱棱黑色瓦片朦朦胧胧,雨水在瓦槽间集成小溪,倾泻而下,在屋檐口垂落,不时歪歪斜斜地飘打在屋檐里的楼壁上。整个楼体被雨水包裹着,冲击着,像是晃晃悠悠,令人心惊。几层楼窗都没有灯光,唯有楼门口的廊檐灯与院门上的灯一样,在滂沱之中挣扎着,发出暗淡的光。
第三层楼东边第二个窗户里,维克·南希呆呆地伫立在百叶窗下,两眼贴紧窗帘缝隙处,看着窗外庄园大院门口在雨水中一动不动的男女,不停地咬着嘴唇,不停地扭捏着手中的那条“四季春”乳白色手帕。
听见门铃声,先看见了秀磊,这是南希喜欢的女人,因为她也经受着同她差不多的离夫之痛,本想开门,却发现了华继业,慌忙躲进楼里,就在她的卧室中独自落泪。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叫自己出去开门,迎接丈夫他们进来。可同时,她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阻止自己走出楼去,大脑的屏幕上一幕又一幕地闪现出她与华继业分手时那令她刻骨铭心的场景。这场景恰如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一次又一次地拉了回来,按在窗户下,难以挣脱出去。
那是40年前的2月16日黄昏。在这座楼这个房间里,南希抚摸着一天天见大的肚子,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着。忽然,门被猛烈地推开,华继业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她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他就嚷嚷着说:“南希,我要卖掉这个庄园。”
她不由地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要卖庄园?你疯啦!”
“不,我没疯。”他上前抓住她的双肩。“我要子承父业,继续搞基因人研究,亲爱的,请你支持我。”
“不行,亲爱的!”她推开他,坚决地说。“这庄园是我爷爷创建的,我父亲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经营、发展它。我发过誓,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祖业。”
他有些勉强地吻她一下,有些蛮横地说:“你别死脑筋,祖宗基业不一定非要死守,还可以兴建别的新产业。”
她不高兴了,说:“你这是重男轻女。你搞基因人研究也是继承祖业,为什么不先换换你的死脑筋?”
华继业像是受了从来没有受到过的刺激,跳起来说:“死脑筋,我有什么死脑筋?研究科学,一种人类从来没有人研究过的科学,是死脑筋?你真可笑。”
“是你可笑,是你顽固不化。”南希被激怒了。“你说,你研究这个遥遥无期的鬼技术化了多少钱?把我们的积蓄都花光了,又把我的积蓄全花光了。这奶牛场每个月赚的钱都要先给你用。你说,我支持不支持你?我做的难道还不够?”
他也光火起来:“你是支持了不少,再支持一次就不行吗?算我借你的,有朝一日我研究成功了基因人,成百倍成千倍地还给你,行了吧!”
她冷笑两声,讥讽道:“有朝一日?哪一日?哪一天?我看,没朝没日!谁都不愿意为一个永远见不到曙光的夜晚去花钱买蜡烛。”
他木然了。良久,强忍着怒火问:“你真的不肯帮我这一次了?”
“真的!”她斩钉截铁地说。“这庄园就算不是我祖上的家业,我也不能让你去糟蹋。我还要用它养家糊口。”她拍拍肚子,“养活这个就要出世的小精灵。”
“亲爱的,你放心。”他再次央求道。“我会成功的。最后一定会成功。你听我说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嘛。”
“啊——”她高喊一声,警惕地问,“怎么?你还要把我们的儿子推到这见不到曙光的黑夜中去?”
“是的。”他执拗地说。“我不成功,我的儿子可能成功。儿子假若也不能成功,孙子肯定能成功。华家对研究遗传基因情有独钟,一意孤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做啊。”她央求道。“我们儿子聪明,不能叫他跟着你,去干那永无出头之日的事情。你要害他一辈子的呀!”
“科学研究总要有人当铺路石。”他冷酷地说。“你懂吗?”
“你决意要这样?”她以严峻的口气问。
“决不悔改!”他两眼盯着窗外,窗外黑洞洞一片。
“哦——”她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一直叫儿子住在你的研究所里,今天又不把他带来,让他多看几眼自己的母亲。原来你早有所图。你太残忍了!残忍的人是不会成功的!”她诅咒似地说。
他强颜欢笑,说:“亲爱的,你错了。我不是残忍。我是执着,是情有独钟。就算是残忍,为了科学也会受上帝庇护。我也发誓,研究不出基因人我决不会回来见你。”
他上前要拥抱她。她躲开了。他抽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她扑到窗户上,看着他走出楼门,走出院门,跨进轿车,开出庄园,在夜幕中消失。她急步走进里间,一头倒在床上,嚎啕大哭,直哭到天亮才爬起来,匆匆梳洗过,看着墙壁上的结婚照和全家福,又看看摸摸凸起的肚子,恶狠狠地骂了他一通。什么该死的,负心汉,残忍之徒等等,都骂了,觉得心里快活了些。忽然想起,忘了叫他给将要出世的孩子起个名字,又不免后悔起来,对他那份爱情、恩情又都涌上心头。
平心而论,这位丈夫特别优秀,聪明智慧,善解人意,特别会关心妻子。唯有倔犟叫人难以承受。可他从来都是为了科学为了工作才倔犟。这又叫人在难以承受之后不得不格外同情、称赞他。是的嘛,如果人们都不去执着于科学研究,人类不是要永远处于洪荒野蛮之中?那又谈何文明,谈何爱情?然而,这男人也真够狠心。说把她甩开就把她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南希一天天地在爱和恨之间,在悔与思之间,在追忆和盼望之间度过,不觉怎么就过去了四个月。她的,不,她们的女儿降生了。她给她们的女儿取了一个名字叫华业洋。个中意思,有对丈夫和儿子的思念,有对女儿殷切的希望,女儿将来要超过父亲,在事业上得意洋洋,洋洋大观!女儿慢慢地长大,也晓得指着照片问站在妈妈和那男人中间的男孩儿是什么人了。她心里难过极了,但她难以启齿,不能向女儿说明原委。三番五次之后,她再也不忍心欺瞒天真无邪聪明伶俐还很乖巧的女儿,便向女儿坦白了。奇特的是,6岁的女儿没有吵闹什么。到了十岁以后,仍然没有说什么,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一面刻苦读书,一面帮妈妈料理庄园。母女俩虽然过着残缺的家庭生活,却能连年享受生产增长、学业上进的快乐。慢慢地,南希对丈夫和儿子的思念少了,母女俩也几乎不怎么提他们了。
忽然,有一天,两名女记者闯进了这个久已平静的庄园。她们拿着一叠麻星汀商报来采访南希。南希接过报纸一看,最新信息版头版头条位置上赫然醒目的大标题,告诉她一个既令她惊讶万分又使她暗自欢喜的消息:华继业成为世界有机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