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老账,我自是无话可说,只得愤愤不平地挂断电话。怏怏不乐走到外间,砸开水龙头,掬起清水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抹。定睛瞧墙壁的镜子,自己整个头颅湿淋淋的,仿佛刚被海浪席卷过的溺水者。一拳捶到墙上,我痛苦地想,如果自己真像溺毙者那样无知无觉,也是好的;可是,生活就像一浪接一浪的潮水,你只要一息尚存,它就跟你没完没了……
这场爱情如狼似虎(128)
扶着墙壁发了半天神,听到隔壁的女洗手间似乎有动静,我就慌忙抹去脸上的水珠,打起精神,冲着镜子傻傻的笑了笑,以免脸上的表情过于僵硬而吓到旁人。
正在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接起来一听,却是一位久未联系的朋友。此人姓吴,我叫他老吴,以前在八大处山脚下开饭店,利用军队的关系,生意一度火爆。后来好大喜功,为扩大饭店规模,到处找人集资。我当时正和老梁开饭店,日进斗金的时节,也被他借走10万块。没想到的是,饭店扩建不到两个月,老吴得罪了军队一位官员,人家随便打个招呼,众人再也不来他的饭店吃饭。勉强撑了几个月,饭店呜呼哀哉。幸好老吴见机得快,迅速找了个冤大头转让了,自己上别处踩点重新开张。我和老梁的饭店关门后,天天闭门思过,我跟很多人都失去了联系。这个老吴,我刚才也给了发了短信,完全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不承想居然给我来电话了!
捺住激动的心情,我故作镇定的跟他打招呼,我问他最近日子过得怎么样,在哪儿发财。老吴属于那种粗放型的爷们,说话喜欢一竿到底,讨厌盘根错节。他大着嗓门问:你要多少?15万够不够?
什么叫哥们?这就是!只要你有难处,只要你张口了,他根本不问你到底有什么难处,为什么会有难处,而是直接你问够不够!
那一刹那间,我就像一位失去方向、奄奄待毙的夜行者,忽然看到了前方一枚光点,知道有人家在,而自己似乎可以得救了……
我泪眼朦胧的向老吴道谢,声音几近哽咽。老吴嫌我腻歪,说他现在四惠,让我晚上早些过去,他直接给我现金,然后就啪地掐断了电话。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似乎感觉女洗手间里有人蹑手蹑脚的走出来。我没有回头。泪水已经无声无息滑下脸颊,我怕自己这婆婆妈妈的德性让人笑话。
捱到下班,我打车疾扑地铁站。倒了两个换乘站,当我随着人流涌出四惠站时,已是路灯照耀,万家灯火。掏出手给老吴发过短信,说我现在已经到了,然后靠在铁护栏上抽烟。
北方的冬夜,总是冷得出奇。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依然挡不住冷风如刀,浑身阵阵的哆嗦。本想找个避风的所在,又怕老吴来了看不到我,因此只能像头黄牛,被无形的缰绳拴在原地,动弹不得。我苦苦一笑,心想,人有时还真跟牛马并无区别:它们被有形的缰绳和嚼子所拴,我们人,却被无形的缰绳和嚼子拴住。这无形的东西,多半是名利;当然,也有情——爱情、亲情、友情……
地铁口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流涌出,然后分道扬镳,消失到大街小巷中去。望着他们的背影,我莫名生起一丝嫉妒。我知道,在某个不可知的地方,会有一盏灯火,等候他或者她的归来。呵,戴着面具在外面奋斗一天,回到家里卸去面具,跟最亲近的人共享天伦之乐,这就是传说中的幸福吧!如果将人比喻成鱼,那么在社会上,大家都是鱼缸里的观赏鱼,努力以最优雅的姿态展示给别人;在家庭里,大家都是小章鱼,小乌贼,小泥鳅……可以耍小性子,可以尽情地在感情的沼泽里摸打滚爬……
可是,我的桃花,这尾让人可气可恼复可怜可爱的小乌贼,现在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揪住,甩到海岸上,远离可以让自己不羁畅游的海水,从而奄奄一息……
如此神思恍惚,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走,我的脚边已经铺满了不少烟头。随着又一轮人流出来,我终于按捺不住焦躁,打电话问老吴到哪里了。万万想不到的,老吴的手机居然关机了!
听到电话里传来那句毫无感*彩的“您拔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时,我就像被人猛地摁进了冰冷的水缸,浑身似乎都起了鸡皮疙瘩。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我反复地拔打老吴电话,始终是关机状态。我终于懈气了,认命了。我仰起脸,对着夜空哈哈大笑。这都市的夜空,为下面各种各样的灯光折射,红红的,像一只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无动于衷地俯瞰我……
我的怪笑引起路人的侧目,大家仿佛在欣赏一个从精神病院偷偷跑出的病人。我收起笑,走到角落处,对着一个突起的小土堆,一脚一脚地踢去。灰土飞扬中,我咬牙切齿,怒发欲狂……
也不知踢到第几下,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冷冷说道:你把皮鞋踢坏了,光着脚丫回去?
这场爱情如狼似虎(129)
回过身来,正是杨晓。
她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里面是灰色高领毛衣,脖子上围着灰格子围巾。夜风吹来,撩动她乌黑的秀发。可是,她的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满是怜惜之意。
她这简直是阴魂不散!看来白天女洗手间的那个人也是她。估计在窃听到我和老妈以及老吴的电话内容后,她感觉我情形有异,因此放心不下,下班后偷偷缀在我的后面,一路跟随到此间。
问题是,我又不是小孩,何况我早跟她划清了界线,更何况此时此地,我是多么的狼狈不堪!杨晓在这个时候出现,我没有感动,只有恼怒。正要板起脸来责问,她的手机却适时响起,生生为它的主人解了个围。
杨晓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甩了甩头发,放到耳边接听。对方似乎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不耐烦地说道:我不是给你发短信了吗?今儿晚上没空,改天吧——什么电影票已经买好了,你不会拿去退吗?如果退不了,也就几十块钱,明天我给你就是!
杨晓说完果断地关掉电话,对我抱怨道:那个苗子枫——就是上次跟我们一起去广州开会的那个——简直是阴魂不散,昨天请我吃饭,今天请我看电影,我都快烦死了!
真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些话本来应该我对她说才是,却被她抢了个先!我只得皱眉苦笑,叹了一口气,轻声问她:这么冷的天,你跑来干什么呢?
杨晓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这寒冷的冬夜,抱起肩膀做瑟缩状,眼睛却往我身上的羽绒服扫来扫去。我的脸上恢复了零表情,移开目光看向远处。如果是桃花,那我自然会解下身上的外套,给她披上御寒……
杨晓伸脚踢飞一个小石块,微微的撅嘴,正要开口说什么,迎面却刮来一阵强风,吹得沙尘弥漫。
杨晓拽住我的手臂,朝不远处一家餐馆跑去。她一边跑,一边仰起脸对我笑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心下犹豫,脚下却机械地随她一起往前跑去。也许这个时候,我确实需要酒精来麻醉一下自己。我忽然明白,古往今来,上至帝王将相,中及文人墨客,下抵贩夫走卒,人们为啥都那样喜爱杯中物了——人生无常,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我们无法抓到手里,是以我们的内心,都难以避免会腾起空虚的恐惧感;只有酒精,这杯中之物,才能让我们感到一丝踏实之感,仿佛汪洋大水中的蚂蚁,爬上了一根朽木,尽管未必便能泅到彼岸,但足以自欺欺人了……
餐馆是街头普通的餐馆,酒是高度的二锅头,菜是一般的下酒菜。
我连尽三杯,见杨晓也英姿飒爽的舍命陪君子,心里有所不忍。在她给我杯子斟满随即要给自己斟的时候,我伸手拦住她。
趁着酒意,我大舌头郎当的说道:别喝了。再喝你肯定趴下。我不会像煽情的韩剧那样,背你坐地铁回家的……我们……现在坐一块儿喝酒,完事后……完事后……就各奔东西……我们一个FM……一个*,不是……不是……一个频道的……明白吗……
杨晓低下头,沉默片刻,又抬起头,盯着我说道:那你也甭喝了。你心里有事,喝酒醉得快。我……跟你到这里,也不是想陪你喝酒。我们,还是谈一下正事吧。
我迷惑不解地问:正事?什么正事?我们之间有什么正事?
杨晓不答,却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慢慢推到我的眼皮底下。她轻声说道:你白天在洗手间打的两个电话,我都听到了。你晚上来四惠扑空,我也看到了。别怪我跟踪,我只是真心想帮帮你。这卡里有20万,你先拿去用吧,以后有钱了再还……嗯,记住了,这钱是我借给你的,不是白送。以后,你一定要一分不少一厘不差的还给我,不然我跟你拼命……
我登时愣住。生活似乎在跟我开了一个巨型玩笑,先是居心叵测的掴我一个耳光,随即又巧笑嫣然的递给我一个甜枣。不,准确地说,是一个酸枣。望着面前这张银行卡,我的心里分明涌起一阵酸楚。一时之间,真是百味交集,自己也咂摸不出是何味道。
反应过来后,我张了张嘴,想要婉言拒绝。可是,命运的无常,世态的炎凉,又让我体会到杨晓这份情义的深厚和珍稀。因此我的嘴唇在翕张,人却似乎陷入失语状态,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