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哪儿去了?”上校问道。
“转了会儿,”妻子说罢把杯子放回水缸旁边,看也不看丈夫一眼,便走进卧室去,“谁能料到雨来得这么急。”上校没有搭腔。宵禁号一响,他把钟拨到十一点,然后合上小玻璃门,把椅子放回原处。
他看见妻子正在做晚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上校说道。
“什么问题?”
“你上哪儿去了?”
“我在那儿聊了会儿天,”她说,“好久没上街了。”
上校挂好吊床,关上屋门,喷了杀虫剂,然后把灯放在地上,上床睡觉了。
“我了解你,”他难过地说道,“一个人要是不得不说假话,那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妻子长叹一声。
“我上安赫尔神父那儿去了一趟,”她说,“我拿咱们的婚戒作抵押,求他借几个钱。”
“他怎么说?”
“他说拿神圣的信物换钱是罪过。”
妻子在蚊帐里继续说:“这两天我一直盘算着把那架钟卖掉,可谁也不感兴趣,现在外头到处都在卖分期付款的时新夜光钟,黑地里都能看见时间。”上校认识到,四十年来他们共同生活,共同挨饿,共同受苦,可他到底也没能了解透妻子。他感到他们的爱情中也有什么东西衰老了。
“也没人要那张画,”妻子说,“人人都差不多有那么一张,我连土耳其人那儿都去过了。”
上校听了很难过。
“这么说,全镇的人都知道我们快饿死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妻子说,“你们男人根本不知道过日子有多艰难。有好几次我不得不在锅里煮石头,免得左邻右舍都知道我们揭不开锅了。”
上校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这事儿真丢人!”
妻子索性钻出蚊帐,走到吊床跟前。“我再也不能这样装模作样地过日子了,”她说,气得声音都嘶哑了,“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日子我受够了!”
上校躺着一动不动。
“二十年了,我们一直等着他们兑现每次大选后对我们许下的那一大堆诺言,可到头来我们连儿子都没保住,”她继续说,“连儿子都没保住!”
上校对这样的责难已经习以为常。
“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他说。
“可二十年来,那些人在议会里每个月都拿上千比索,”妻子反驳道,“你看看那个萨瓦斯,他的钱多得连他家那幢两层楼的房子都装不下了。他到这个镇子上来的时候,不过是个脖子上盘着条蛇的卖药郎中。”
“可他得了治不好的糖尿病!”上校说。
“那你呢,眼下就要饿死了,”妻子说,“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尊严是不能当饭吃的。”
一道闪电打断了她的话头。雷声在街上炸开,冲进卧室,如同一堆乱石在床底下滚动。妻子急忙扑进帐子里找她的念珠。
上校乐了。
“这都是你嚼舌头的报应,”他说,“我早说过,上帝是站在我这边的。”
但实际上,他心中苦恼万分。过了一会儿,他熄了灯,在间或被闪电照得通明的黑屋里苦思冥想。他想起了马孔多。头十年,上校一直盼着人家兑现在尼兰迪亚许下的诺言。后来,在一个沉闷的中午,一列土黄色的火车风尘仆仆地开到了那里,车上满载着热得喘不过气来的男女老少,鸡鸭猫狗。当时正掀起一股香蕉热。不出二十四小时,整个镇子就变了样。“我该走了,”上校那时说,“香蕉的气味会把我的肠子熏烂的。”于是他搭回程的火车离开了马孔多,那是一九〇六年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下午两点十八分。直到过了半个世纪他才明白过来:自从在尼兰迪亚投降以来,他连一分钟的安宁日子也没过上。
他睁开眼睛。
“那就别再去想它了。”
“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