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燕横彷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下了官船踏上土地,经过金川门,走进南京外郭城墙之内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奇异。
那巨大井然的城市,压倒地占据了他的一切官能。就连呼吸的空气味道也是前所未尝。
无穷无尽、连绵不断的市街,展示着人间百物。燕横已经沿着街道走了许久,但眼中所见好像没有半样东西重复,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视觉和好奇心。堆成小山般的花彩瓷器和说不出颜色名字的丝绸布匹;横挂在街道上方的无数彩灯和鸟笼,连天空也全遮闭;许多看不出用途的海外输来古怪器物;经常突然飘来的不明香气或是辛辣气息……
然后还有就是人。看不见尽头的人潮。燕横和荆裂随着王守仁的轿驾前进,即使已有士兵在前头举牌开路,还是行进甚缓慢,只因常要等街中人丛散开两边再从中挤过。燕横从没想象过除了战争之外,会有这么巨大的人潮如此稠密地聚集。他们到底在干甚么?是不是在闹着甚么大节庆?道旁的酒家茶节挤得客人好像快要从窗口跌出来。说书卖艺的摊包围着七、八层群众,令人怀疑后排的到底还能听到看到甚么。
有好几次燕横都看见寺庙前或市集外聚着大群乞丐,每堆都有几十人,而且一个个显得很有精神,有的还在追逐打闹。养得起这样的乞丐,也是一个城市繁华的证明。
燕横已经感到微微昏眩。经过这几年的游历修行,也去过不少大地方,他以为自己见的已经够多,不会再被甚么情景唬到。可是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巨大的城都,令他感觉自己像个乡下的山野村夫——就像当初离开青城山到了成都时那样。
——不,这里还要厉害许多倍……
而他们这时还没有走进内城。
入了内城郭,到达真正的南京城之后,那感觉又是截然不同。没有了拥挤的人丛,代之却是更整齐宽阔的街道和更大的建筑。许多应天府的本地官僚机构、衙门和府邸也都在内城里,一座座大建筑排列着分布有序,街道全都铺了一致的石板供贵族官员的车马行走,显然整个内城从头就细心规划过。路上经过的更不再是外城的闲杂人群,大多都是公人或为官僚办事的随从,衣饰整洁得多。这里就是整个南京城日常治理运作的命脉所在。
刚才从正阳门进入内城时,燕横就特别留意到那内郭城壁,远比他之前进攻过的南昌城墙高大厚实,城楼也是极高。他不禁想,假若当日所进攻的是这般规模的防御,义军的牺牲恐怕惨烈十倍,更是难言胜负。
如今燕横亲眼目睹才终于明白,为何当日王守仁那么担忧被宁王取下南京。南京城如此繁荣富庶,再加上龙蟠虎踞的地势和如此坚固的防御建筑,若都落到朱宸濠手上,那场仗恐怕还要打到今天,而且可能会演变成南北势均力敌、互争天下的长久战争。
不过至此燕横所见的,还只是一个开场。
他们行至内城的中央,眼前突告豁然开朗,一片宽广无比的广场,出现在众人眼前。
燕横和荆裂见了这个广场,心跳都不禁加快。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像着这地方站满了万计兵马的豪壮情景。
——那单纯的广大,就令人直接感受到何谓权力。
这时王守仁也得下轿了,因为广场正对的城斗之后就是皇城,这里开始他要徒步。从这方向远远看见,皇城仍被一重城墙包围着,只隐隐看见少许高殿的顶尖。
王守仁在南京任官多年,对这里一切的壮观景象早就熟知,当然不会因此而再惊讶。但他此刻亦是面容绷紧,神情肃穆,只因过去南京皇城空空如也,今日却真有天子在座,而王守仁正是要去面见。
他心想如此实在不妥,于是仰天长呼一口气,脸色才和缓下来,回复平日的不动心。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没用。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怕,见圣上却心头大乱,实在太不象样了。
他回头朝荆裂和燕横微笑了一下,就与他们一同随着引路的禁军统领越过那广场。
两个武者前来面圣,自不可能带着兵刃,刀剑全都留了在王守仁的官船上。他们如护卫般陪着王守仁前进,那中央的大道左右夹着两行全副武装的禁卫,每隔五人就提着一面比两个人还高的旌旗,其余则各竖着古风铸饰的仪仗刀矛,彷佛构成通道两侧的两道墙壁。荆裂赤手走在这刀枪通道之问,有一股讨厌的不安感觉。
——是在威权之前无法保护自己的感觉。越是深入到南京城重地,这感觉就越是强烈。
三人终于走过广场到达奉天门。那里又守着一队禁卫,先查明确定了王守仁和荆、燕二人的身份,搜看他们身上有否藏着甚么不轨的器物,又捡杏荆裂和燕横的衣着是否够整洁体面,到一切满意之后才示意三人通过。
走进奉天门后越过金水桥,到了对面的端门,又要再接受另一次的查问,这才能真的进发向皇城城墙,到达午门。
在午门受到第三次检查后,三人要在门内侧的卫室中等待,由禁卫先往宫殿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