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婆对我说:“他给钱你就拿到噻,不要白不要,本来该他出的,你一个女人养娃娃,好辛苦嘛。”
经历过生活之累,我已无心清高,可不是么,抚养秋意本就有他的责任,我犟什么呢?
“张婆婆,你说是感情靠不住,还是男人靠不住?”
“都不得行!只有钱靠得住,钱,袁大头,揣在荷包里头,揣满了,还要靠哪个?!”
我忽然一下就想通了。我不再拒绝梁孚生的汇款,也会定期带秋意去照相馆,留下他每个成长阶段的记录,但没有寄给梁孚生。我想等秋意大了,会拿主意了,再由他自己决定如何处理和父亲的关系。
想来真是岁月匆匆,转眼间秋意竟然已经十二岁,小小少年,粉雕玉琢,五官精致得好比姑娘,像我。他没有体会过他父亲被人当面指着骂杂种的经历,对此我很满意。
琰琰也九岁了,这姑娘看起来鬼精鬼精的,其实心里非常敏感。有时我见她坐在门边,托着下巴,眉头微拧,不知在想什么,我感觉有些心疼,小孩子的眼神不该这样忧愁。她更小一点的时候,还有些许口吃,嘴巴比脑子快,话说到一半停下来思考,眨着茫然的大眼睛,实在憨态可掬。
秋意对她言听计从,寸步难舍。有次我提出搬离打锣巷,不再和温家做邻居,他信以为真,不吃不喝,猫在被子里掉眼泪,哭得满脸涨红,犹如发起高烧,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原本只当他们两个长大,自然比平常的小朋友更亲密些。可是没想到陈秋意十二岁了,竟然会因为温琰头发被剪,闹情绪,他就把自己给剃成光头,以此安慰她,我……我算是服了。
张婆婆说,现在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得了?
我并非不喜欢琰琰,只是更倾向于青蔓那种斯文稳重的姑娘,带有大家闺秀的书卷气和分寸感,安安静静的,看着真叫人舒坦。
以后不晓得谁有那个福气,能娶她进门。
秋意那个憨包有眼不识明珠,就知道跟在妹妹屁股后面跑。
早在四年前,我已失去和喻宝莉的联络,听闻她又结婚了,这次嫁给某银行襄理,终于过上她想要的生活,挺好的。只是据梁孚生说,她改头换面,刻意隐瞒了自己曾在重庆结婚生女的历史,看来已决心和过去一刀两断。
我并不很惊讶,甚至早预感到这一天,她那么厌恶第一段婚姻,厌恶温凤台,即便在和我通信的几年里,明知我就住在隔壁,她却从未询问过琰琰只字片语。
哦,不对,只有一次,宝莉在信中要求我不许向温凤台透露她的行踪,包括琰琰,她私心里希望这二人永远隐身,消失,别再与她有交集的可能。
而我因此制造了积年累月的谎言。
因为我不可能告诉那个小姑娘,说:你的妈妈根本不爱你,她早就把你抛到脑后,恨不得与你切断所有关系。
尤其当她每次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来问我关于她母亲的过往和消息,我的实话开不了口,堵在喉咙,我必须给她希望,让她心里不那么孤单。
两年前的一天,秋意从隔壁回来,央求我假冒喻宝莉之名,编造一封书信,用来安慰可怜的琰琰。
没错,那封信出自我之手,除了信封是真的以外,里面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不晓得这个谎言可以维持多久,当琰琰有一天知道真相,又会怎么看待我和秋意呢?
如果她足够聪明的话,应该明白,有人愿意用尽苦心这样骗她,那也是与爱无异了。
第5章
民国十九年,有段时间朗华在储奇门一带的药帮和行栈里混着,撮合生意,赚取佣金。等荷包里有了几个钱,找个得空的日子,他就约打锣巷的朋友去环球电影院看电影。
大热天,温琰正在秋意家吹电扇写作业。朗华大喇喇进门,径直坐到她边上,扯扯衣襟,问:“你写啥子?”
温琰见他抬起右腿踩在板凳上,立刻一掌拍下去,瞪了两眼。
朗华笑笑,放下脚,又问:“你们暑假放好久?”
“七月五号放到八月二十一。”温琰一边埋头写字,一边答:“秋意他们学校从六月三十放到八月二十四。”
朗华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白开水:“青蔓呢?”
“高中生都差不多嘛。”
“我是说她跑哪里去了,屋里头没人。”
温琰用笔戳了戳下巴,挠挠鼻尖:“好像去中央公园的图书馆了。”
“又去图书馆?”朗华不明白青蔓怎么就能如此好学,一年到头,不是在学校上课,就是在家里温书,乐此不疲。而他一翻书就打瞌睡,那些汉字与他天生相克,入了眼睛脑壳就发痛。
哦,当然,黄书禁书除外,比如性博士张竞生的《性史》,前几日他可看得津津有味……
两人正聊着,秋意拎着冠生园的陈皮梅和麦麸饼干从外面回来。温琰起身,去水盆边沾湿帕子,拧半干,递过去。秋意没接,弯下腰冲她眨眼笑,温琰“噗嗤”一声,亲自给他擦脸和脖子。
朗华又把腿给翘起来,拆开陈皮梅含一颗,笑瞥过去:“陈秋意,你龟儿手断啦?”
“喂,不是买给你的。”秋意两步上前,夺过零食,转头塞给温琰。
“稀罕?”朗华拍拍裤子,留下两张电影票:“晚上九点,莫迟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