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中没有三两次到营,终日在田皇亲府中流连,借着讲论学问的美名。
日月流光,又是冬尽春来,恰值田皇亲的花圃里碧桃盛开。田宏遇大张筵宴,请同僚至府中赏花,皇亲府门前又是一番车马接踵的热闹。酒到半酣,田宏遇提议,佳日无多,高会良朋,不可没有点缀,所以请来宾们各咏七绝一首。那班墨客骚人三杯下肚,正诗兴勃勃,这话恰中下怀,纷纷铺纸润毫,摇头摆尾地在那里合韵押字了起来。
吴三桂不谙诗韵,在席上感觉很尴尬,就起身离席,负手闲步各处。只见园亭的东偏一带,碧桃如锦,又像一片彩云,映着日光,于山中刚出岫,其美不胜收。吴三桂赏览了一会儿,就沿着桃林,向东南上走去。正南的松林下,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山下是个三丈圜圆的石池,池中金麟跳跃,五色斑斓,十分可爱。池边围绕着白石栏杆,来宾当中,也有倚栏于池边观鱼的,也有散步在林木荫深处摘章寻诗句的。
吴三桂无心看这些景色,仍傍池慢慢地踱过去,转过了假山,路便折而向西。三桂本来借此解闷,原没一定的方向,所以就循着园路,往西前进。路的两边尽是千红万紫的花草,芳香馥郁,令人胸襟为畅。
■ 吴三桂巧遇陈圆圆
这条西向的道上,又有一条小径,可以折向东面,小径相比较,低去尺余,须拾级下去,人立在径中,两旁的花木高出人顶,人在里面行走,外面是瞧不见的。吴三桂不禁暗赞道:“好一个幽僻的所在!”
循着小径,向前约走了三百步,是一所棕叶盖成的八角小亭,亭上设有竹椅床榻,都是湘竹编就的,又光滑又美观,想必是暑天纳凉时所用。经过这座小亭,又有一个石池,也一样的石栏圜着,距离石栏半尺许,便是一座石台。台上凿着石椅石墩,上达碧瓦斜披,匾题着“钓鱼台”三字。
钓鱼台的右偏,又有一条石径,光洁润滑,吴三桂绕过了石台,往石径上走去。走完石径,一字儿立着五间楼房,朱扉碧窗,极其幽雅。
吴三桂走得脚顺,不问东西南北,早已走进楼房的下面了。只见室中陈列的都是古董玉器,香炉宝鼎,金盆玉壶。从形式上看,这里不像是什么客室,大约是田宏遇休息之所。吴三桂展玩了一遍,再跨进第二室去,摆设越发精致。壁上悬着名人书画,琴剑丝竹,无一不具。案上玉狮喷雾,金灯银缸,备极华丽。
吴三桂正细看名人遗墨,偶然回顾,见对面室中,珠帘下垂,不知是什么地方,少年好奇的他索性游玩一个爽快,竟回身就向第三室走去。一手才掀起珠帘,便觉一阵香气直扑鼻中,再看室中,金漆箱笼堆列,镜架倒影,绣帘中隐隐露出牙床来。
吴三桂这才意识到自己误闯到了女子的闺闼中。为避瓜田李下之嫌,他忙转身搴帘,正待要出去,不防帘外已姗姗走进一位美人来,急得吴三桂走投无路,躲避又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冲将出去。一揭帘儿,两下里正好打了个照面,一瞬间,吴三桂已瞧得清清楚楚,顿时不由得呆住了,原来那美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陈圆圆。
而圆圆骤见了三桂,初时也很惊骇,可一见吴三桂木鸡般地呆呆立着,就不禁好笑地看着吴三桂,低头嫣然作媚,盈盈地搴帘走进去了。吴三桂这时也目眩神迷,不知不觉两条腿儿就也随了圆圆走进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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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内忧四起(18)
两人互相暗羡爱慕,隔墙相思已久,今天第一次得以叙首,谁也不想让这机会轻轻错过。于是由圆圆请吴三桂坐下,并亲自去倒了一杯香茗来。吴三桂在接茶时,眼看着圆圆一双玉腕,白嫩得和粉琢一样,尖尖十指若雨后春葱,娇柔细腻得让吴三桂心痒难耐,恨不得尽兴捏她几下。圆圆早已行家老手,于是故作娇羞,低垂着粉颈,不住地抚弄她的带子,其态越发媚惑得吴三桂神魂颠倒。
可吴三桂在心上人的面前,却搜索枯肠,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说。还得陈圆圆放下她的娇羞作态,拿出作为秦淮花魁的应酬谈吐惯技,搭讪着向吴三桂问长又问短。于是吴三桂虽是男子,却被动地有一问才有一答,生涩得远不如圆圆来得有声有色。
到底是圆圆本领高超,没用多一会儿工夫,两人就已并坐在一块儿,唧唧哝哝地谈起情话来了。这样的时候,吴三桂的主动性就表现出来了,他在和圆圆说话时,手早不老实地一把捏住了她的玉腕,圆圆不仅不恼不羞,反倒更往他的掌中送了送。吴三桂在柔软温馨滑腻如脂中,心魄俱飘荡。圆圆却浅笑轻颦,故意缩手不迭,吴三桂哪里肯放,于是圆圆吃吃地娇笑不住。这一笑更把个自称英雄的吴三桂,逗引得骨软筋酥,差一点就要来真格的了。
两人正在甜蜜温柔中,不料田宏遇忽地掀帘进来,一见这种情形,顿时放下脸子,吓得吴三桂和圆圆慌急不知所措。“长白(吴三桂表字)!老夫我不曾薄待于你,处处敬重,那全是因为老夫只当你是个有为的好青年,谁知你竟是个不成器的好色之徒!就算我老田瞎了眼,错结交了你这种人,好,好!从此,咱们就当不认识。现在,我也不来治罪你,你就快快滚了吧!”
■ 田宏遇割爱
田宏遇大喝的这几句话,让吴三桂面红耳赤,心中怦然乱跳得十分难受。可极自负的吴三桂虽然理亏,但被这一顿当面训斥,脸上很下不来,于是就也恼羞变怒,理直气壮地大声说着瞎话:“我吴三桂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吧,我和圆圆本是旧识,在未进你门以前,我们就已认识了。今天是偶然相逢,叙一会儿旧情,于你也毫无损益。况且圆圆本就一名歌妓,谁能禁止她不再结识别人?”说罢,吴三桂就很有理地大踏步走出房门,回府去了。
乖巧的圆圆早见识过无数此类的场面,她技巧娴熟地立刻做出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眼泪说流就哗哗地淌了满面颊:“老爷啊,你可要给我做主,我可不能白白受了他的欺负!我陈圆圆虽说是个歌妓,可我自入府来,心中就只有一个老爷,再没他想。谁知今天我的闺阁中,突然闯进这么个混人,拉着我就无礼,我拼了死命地不依,可我哪有他的力气大,挣不脱呀……”田宏遇阴着脸子,不待圆圆带哭带诉地表演完,就对着圆圆恨恨地冷笑了两声,然后一甩袖子,就怒冲冲地回园中客厅去了。
其时宾客已大半散去,忽见平日和蔼谦恭、喜怒不形于色的田宏遇怒气勃勃地连声叫“打轿!打轿!”不但许多未散的门客从来不曾见过,就是一天到晚服侍宏遇的家役们也还是第一次,所以大家很觉诧异。
田宏遇匆匆登轿,不住声地催着夫役们快走,一路如飞地往西直门走,到了大宗伯董府前,他喝令停舆,然后气急败坏地跨下轿来,也不待门役通报,就直接走进府中,到书房里来找董其昌。恰好董其昌正上朝回府,在那里披阅公牍。
到田宏遇叫着吴三桂衣冠禽兽,将府中开筵赏花、三桂趁机调戏陈圆圆的事,带骂带愤并咬牙切齿又打椅击桌地痛说了一遍,董其昌却淡淡地一笑:“老兄气度素来宽大,怎么今天为了一个歌女,竟气到这般地步?也未免太不值了!”董其昌这兜头一勺冷水,浇得田宏遇先熄了一半怒火:“难道你觉着吴三桂这种行为还是应该的?”
董其昌依然平和地笑道:“你结交了半生的朋友,难道连这点点风色都瞧不出来吗?现在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将来一旦有变,像吴三桂这样的人是大大用得着的。倘若吴三桂得志,你与他结怨岂不是自埋一大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