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早蛮凉的,太阳出来好一会儿才暖和了一点儿。今儿徐太太不过来。本来说是逢十,没三天就改成星期天休息。
李天然自己随便弄了点儿东西吃,穿了条卡其裤,长袖蓝棉运动衣和黑皮夹克,下边一双白色网球鞋。出门之前带上了那一页的《燕京画报》。
他不知道蓝青峰有什么事找他。也许就是说说话。可是又为什么这么早?
蓝青峰正在大门口那部Packard前头跟长贵说话。李天然眼睛一亮。蓝老竟然如此潇洒的打扮。一条灰色法兰绒西裤,黑皮鞋,开领蓝衬衫,黑棉袄,大银扣,脖子上绕着长长一条白丝围巾,手中握着一根乌木拐杖,腰板儿笔直地站在那儿。
“咱们走,你开。”蓝青峰等他一到了跟前就上了车。李天然坐进驾驶位,掏出来墨镜戴上,发动了车,上了挡,慢慢朝着东四大街开,“怎么走?”
“出城,走西直门。”蓝青峰也戴上了太阳眼镜。
大街上车子很多,人也很多。有好些老头老太太坐在背风墙边晒太阳。李天然不快不慢地绕过鼓楼,什刹海,顺着轨道,躲着电车,拐上了新街口。
城门给塞住了。他挤在汽车、洋车、板车、自行车中间等。听街边看热闹的人说,前头有部日本卡车撞了个推车的。等吧!李天然点了支烟。才抽两口,前边儿车开始动了。
他们出了城,都没说话,不到二十分钟就过了海淀。蓝青峰这才指着一条岔路说,“往西北旺开。”
这儿已经非常乡下了。大道两旁一排排柳树,过去就是田野。也不知道种的都是些什么,反正早都给收了割了。剩下的是一片一片黄土。路上没什么人,偶尔绕过一辆骡车。农地上也没人,只是远远的右前方,从地面上扬起了好大一片沙土,遮住了半边天。微微阵阵“隆,隆”的声音随着风传了过来。蓝青峰叫他停下来。
“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他在车内用手杖头一指遥远前方上空像乌云似的一片尘土。
李天然摇摇头,点了支烟。
“日本华北驻屯军大演习。”
“哦?”李天然注视了一会儿,“离城这么近?”
“已经搞了一个多礼拜了……步兵,骑兵,坦克……还是实弹……在向二十九军示威。”
“哦?”
“南苑那边也在演习,石景山那边也有……都是以攻打北平为目标……”蓝青峰舒了口气,“走吧。”
就这么一条土路,可是李天然过了西北旺之后还是问了一句,“咱们去哪儿?”
“南口。”
“那怎么不走清河,沙河?”
“这么走是来看看他们演习。”
李天然没再问了。他们又开了二十分钟,到了那个破破旧旧的小镇阳坊,也没停,也没慢下来,穿城而过。李天然觉得这位蓝青峰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董事长。
南口不比阳坊大到哪儿去,只不过因为有条京张铁路经过这儿到青龙桥,再奔张家口,所以大街上多了几家饭庄客栈。蓝青峰叫天然把车停在路口一家“天寿山饭店”门前。
门口等着一个人,像是掌柜的,跟蓝青峰打了个招呼,再一挥手。李天然从反视镜中看见后头有个十来岁小子,牵着两头土色毛驴儿过来。
蓝下了车,“后头有个背包儿。”李天然摇上车窗,也下了,到后车厢取出一个皮背包。
“咱们上驴吧……”蓝青峰跨上了头一匹。李天然背上了包,刚骑上,蓝青峰那头已经笃笃地往前走了。
李天然小时候跟师父来过这儿,不过是从西直门站搭火车上青龙桥。他也走过南口、居庸关、八达岭几个关口,可是没多少印象。今天,骑着颠颠的毛驴儿,他才看清楚前面是一层层高山峻岭,有尖有秃,有陡有斜,树不多,不时可以瞄见一段段一截截半垮不垮的城墙,偶尔依着山脊露出来一两座望楼。
天气非常好,蓝天很高,清凉干净,太阳照在身上挺舒服,阵阵微风,顺的时候听得见远远传过来一声声微弱的火车笛鸣。
两头驴一前一后,沿着一条碎石子小道,慢慢往高处爬。下了一个小山谷,又顺着一个秃坡骑了快半小时,蓝青峰才把他的驴稳住,前后左右扫了一眼,“就这儿吧。”
李天然实在看不出这一带有什么特别。前面不远的山头上是一截沿着很陡的山坡脊梁升起来有一丈多高的城墙。倒垮得很厉害,高处转角有个敌台和一些垛口。再过去是一层比一层高的山峰,灰灰绿绿的,并不出色。回头看也是一起一伏的山岭,不见丝毫人烟。他们下驴的一片斜地上稀稀落落长了些杂草,几棵一两个人高的树,几丛灌木。石头缝之间流动着一股浅之又浅的溪水,不时反射出闪闪日光。有几只鸟在飞在叫。
蓝青峰把口缰拴在小溪旁一棵矮树上。李天然跟着下驴照做。二人伸了伸手脚。太阳很大,微风带点凉。碧蓝天空难以觉察地浮着几朵淡淡的白云。两头毛驴低头静静喝着溪水。
他们找了一块还算平的草地坐下。蓝要过来背包,取出两大瓶“玉泉山啤酒”,一条用蜡纸包着的卤牛腱和四个馒头,再掏出来一把万能刀,先用它开了啤酒,又用它来切牛肉。
“背了老半天,原来是这些玩意儿。”李天然仰头灌了几口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