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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的呼喊声(第1页)

老木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乌黑的河流上的一条小木船里。静静的河水很脏,河宽得望不见边,没有任何船只,夕阳在极其遥远的西边落下,就仿佛是一粒红色的小扣子掉进了茫茫的黑水中。

老木西伸了个懒腰坐起身,记起自己盼望这一天已有很久很久,现在这一天来了,他倒忘了这回事。他向周围看了看,看出来这条河的河水是不流动的,因而他这只小木船也是不动的,并且船上也没有桨,偶尔,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阴阴的风似有若无地吹在脸上,小船便随风移动一段路程,然后又停下了。老木西想道:原来这里如此乏味。

忽然,在辨不清方向的处所有隐隐约约的喊声传来:“老木……西!老……”老木西倒抽了一口冷气,愣愣地发呆,而那喊声始终不绝于耳。听着这不祥的声音,他的双眼渐渐模糊了,整个身体无比的衰老。他挣扎着,试图最后一次用喉咙发出一个音节:“卓……”他说,然后像柴棍一样倒在小船里,凝固的眼珠瞪着发黑的天,他陷入回忆之中。

十多年前,老木西继承了一笔遗产,他用那些钱与一位朋友合伙,买下了一块荒地,他们决定种玉米。他们决定后便着手干起来了。老天似乎是与他们作对,连续四年,因为气候的关系,他们几乎是颗粒无收。他和朋友相互支持,继续苦干,终于在第五年,他们获得了一个好收成。就在快要收获之际,老木西的朋友忽然提出一种分配方案,说他自己应得收获物的四分之三,他又指责老木西工作时偷懒,并暗示老木西买地的钱来路不正,这一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着。在这场争吵中,全村的村民都站在老木西的朋友一边。老木西知道村民们为什么站在他的朋友一边,因为他自己是一个鳏夫,既没有老婆又没有家,而在乡下,鳏夫是不得人心的。于是老木西眼看他的朋友拿走了全部收获物,还声称不许老木西以后再靠近这块地,因为既然收获物归了他,这块地也就理所当然地是他的,村民们全都支持老木西的朋友所采取的立场。

几个不眠之夜以后,老木西用一把钩刀砍死了他的朋友,然后开始了漫长的逃犯生活。

他总是选山路走,尤其那些密密的原始森林。他并不害怕迷路,迷了路反而更好,就没人找得着他了。在几个月风雨兼程的活动中,他已经逐渐练出了一双铁脚板和一个动物的胃,居然可以靠吃树叶为生了。这个阶段,恐怖的阴影总是笼罩在他的头上,促使他发疯似地疾走。奇怪的是森林里的动物都不来伤害他,他们各行其道,相安无事。

有一天傍晚,他刚刚走出一片树林,隐隐约约地听见了鸣锣的声音,他以为是来捉拿他的人们,连忙躲进草丛中,可是他们过去了,说说笑笑的,原来是一伙杂技团的人在赶夜路。也许是人们早把他杀人的事忘记了,也许村里人根本没想过要去报案捉拿他,也许他现在所在的山林已经离他的故乡非常非常遥远了,什么可能都是有的。老木西一次也没细想过这些可能性,他对这件事太耿耿于怀了,他不相信会有任何豁免,他抱着这种信念匆匆地在灌木丛中穿行,满身被割出血痕。这种性情害了老木西,他只好一直躲藏下去,与人群隔开。

餐风饮露的几个年头过去了,老木西的身上长出了密密的长毛。他的衣裳早就破烂不堪了。那些褐色的长毛就从衣裳的破洞里钻了出来。这一天,他在河里洗澡,照见自己的整个身体,吓了一大跳,再细细一想,又感到莫大的解脱。从此他便不再穿衣服了。后来再遇见人,他也不感到那么惊慌了,他估计不会再有人认得出他。但在他那顽固的脑子里,他仍然摒除豁免的可能性,这种思维方式已成了无法改变的习惯。

在森林中的生活是很无聊的。他仍然吃不惯肉类,尤其是生肉,所以他也不捕捉小动物。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寻那嫩嫩的树叶吃,而他又厌恶呆在一处地方,他需要某种臆想中的新鲜感,所以他每天都在不停步地走,边走边采树叶吃,以补充体力。有很多次,他碰见了人,那些人都无一例外地怪叫一声,四处逃散。在这种时候,他往往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满足。然而夜晚是难熬的。这种难熬与气候无关,老木西早已适应了刮风下雨,炎热冰冻的气候,冬天里嫩树叶少一点,他就吃老树叶,他的胃早已是无比坚强了。难熬的是那种悬浮的感觉。每当进入梦乡,他就分明感到自己悬在了虚空之中,而在他的下面,故乡的村民们正在田野里忙碌,小孩子们赤脚走在田埂上,烟囱里冒出淡灰色的炊烟,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在虚空中晕眩着,五脏从体内飞了出去,直到极度的恐怖使他惊醒。自从逃入山林以来,他每一夜都是这样度过的。早上起来,他面色苍白,全身簌簌发抖,像伤寒病患者一样寸步难行。他挣扎着摄取大量的树叶,来补充夜间消耗的体力。慢慢地,他恢复了活力,每天到了下午,他简直是精神抖擞了。老木西就在这种恶性循环中过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在某个绝望的瞬间他常常梦想,如果有那么一处地方,一处别人想不到的,或遗忘了的地方,在那里既听不到风铃在山间回响,也看不见树叶随季节变换颜色,大地和天空浑沌地融合在一起,也许在那里,他就不会再悬在虚空中,也用不着吃这么多树叶了。

多年之后,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没有刻意选择归家的路,他从不择路,这次归家只能说是个偶然,连他自己也大大地吃惊了好久。他在熟悉的小山包上看见了自己住过的小瓦房,还有那些村民,他痴痴地在那里站了很久,想到从前与他们在一起时是多么的别扭,度日如年,他并不想回去看一看,即使他们给予他豁免他也不想回去,因为对他来说,回去的举动是如此荒唐,并且自己早已完全不习惯了。他从容地跳进村口的小河里洗了个澡,又回到了山里。很多人都看见他了,没有人认出他来,何况事隔多年,谁也没有怀疑到那上头去。那天夜里,村里人很早就关了家门缩进屋,他们谈论的话题是关于野人的。老木西在家乡的山里了呆了几天,很快就厌倦了,他开始往北走,北边的树林更为茂密。他离开家乡时,听见身后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那是村里人害怕野人,在放鞭炮给自己壮胆。老木西笑了笑,在鞭炮的硝烟中往北疾走。

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那就是他的家乡的人忘记了那件杀人案,也忘记了他们在那件事上所持的立场,却没有忘记他这个人。他在人们的传说中被渐渐美化了,他成了一个草莽英雄,一个天马行空的好汉。于是有一天,他们张贴起各式各样的启事,邀请老木西回去,回到家乡,回到人们中间。老木西走远了,他没有看见那些启事,即使看见了,也绝不相信豁免的事,他自信深深洞悉人们的心灵。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这种地方,他要去的,是为人们彻底遗忘了的地方,一个天地浑沌相交的处所。

他发觉他近来的食量越来越大了,就连血管里的血流出来都是绿的——有一次他被刺藤挂破了手指。夜晚也越来越恐怖,天地之间鲜明的界限使他在悬浮中绝望地挣扎。老木西既吃惊又害怕。

老木西刚到树林里生活时,经常自言自语,他旧日在人间生活所用的那些语言分明对他有着强烈的诱惑力。时光流逝,老木西说话的欲望越来越淡。有一天,他发觉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又试图用过去使用的语言来思考问题。但语言也从脑子里溜掉了,经过百般努力,他才勉强发出了几个单音节,正如婴儿“呀呀”学语。老木西很快就体会到了失去语言记忆的好处。现在他的嗓子变得粗糙而又自然,时常,他根本不用脑子去想就能准确而随意地发出些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他就这样成天乱吼,乱叫,乱嚷,自由自在。多年之后的一天,他曾在睡梦中大大地庆幸自己没有回家乡去看看,因为他实在是听不惯那伙人从喉咙里弄出的声音了。在他听来,那声音逼尖、刺耳,完全是一种无聊技巧的卖弄,就连小孩子都是那样奇怪地扭着嘴唇,发出些花里胡哨的怪音。而一想到自己从前正是那样说话,更使躲在林子里的他满脸涨得通红,无地自容。

虽然事隔多年,在老木西的脑子里,仇敌的形象仍是十分清晰的,老木西生来爱记仇。他在短暂的,即将入睡的瞬间无数次与仇敌交战,在血腥的厮杀中发出壮烈的吼声,无数次地体会到战胜的骄傲和战败的屈辱,他的短暂的人类生活便在这半睡半醒的瞬间重演了。老木西醒来后,交战的欲望便无影无踪了。他想到自己多年前杀死的那个仇敌,多少有点诧异:是不是自己并没有杀他呢?是不是霸占田地的事也不过是种妄想呢?不管那种事有多大的可靠性,正好是那种事促成了自己的出走,老木西对这一点坚定不移,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幸运感。正如他不相信人们会豁免他一般,顽固的老木西也不打算与仇敌和解。尤其是在昏暗的夜里,悬在虚空中的时候,与仇敌在隔绝的两个世界对峙相望的感觉也分外鲜明。在这种时刻,他往往在脑子里拟出些不切实际的计划,实施对仇敌的凶杀,一遍又一遍地演习,推翻,再演习,再推翻,想以此来掩盖内在的恐惧,忘记飘浮在半空的事实。

大约往北走了半个月左右,有一天,他看见一群人在林间草地上围成一个圈,每个人都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着空中大喊道:“老木西!老木西……”老木西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觉得那喊声有点熟悉,但毕竟那种记忆是久远而模糊了。他没法听懂他们的喊声。他又觉得这些人都有点怪,他们的发音不像一般人的发音那样讨厌,但却过于机械了。总是这一式一样的“老木西”,没有变化,没有起伏,他觉得很不满。他在丛林中瞪着他们,暗暗地憋着劲,期望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弄出些不同的声音来。可是那群人全然不知,似乎对自己的游戏很着迷,仍旧一个劲努力地喊道:“老木西!老——木——西!”其中还夹杂了童稚的嘹亮的嗓音,老木西愤怒了,他不顾一切地从藏身的地方跑出,冲到他们的圈子中间,大声吆喝:“哈!喝喝喝!哧!呱呱呱!”看见这长毛的野人,尖声的惊叫遍布山野,所有的人都发了疯一般向山下狂跑,鞋也跑脱了。老木西鄙夷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发出一个音节:“卓!”这个音节久久地震荡着他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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