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一个月要还贷多少?”弓兵挑起帘子,问陈晴,茶室众人侧目,正在八卦的服务员和经理停下碎嘴子,关注事态进行中。
“五六千。”陈晴拿不准确切数字,她回到茶室。
“我最近在筹备一个新事儿。”弓兵撮着牙花子,食指和拇指捏着自己的下巴,他在犹豫,在评估,他上上下下看着陈晴,仿佛要把她衣服扒光,陈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别墅的事儿一爆出来,黑县食堂的工作孙大力就停了,弓兵躲着孙大力,自然不会主动让他复工,早就找好了继任者,就是孙大力手把手带出来的老曹,老曹本地人本地发展,五十来岁早早内退,有份退休工资,比孙大力还经济实惠,不用交社保啊,弓兵正庆幸省了成本,看来这钱还不能省,不能省,就要为我所用,他心里在算账,安排孙大力干什么。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她不想保持淑女的体面了,“我还有课。”陈晴没骗人。
“你回去和大力商量下,如果他愿意接,我给他开工资,保证他能还上贷。”弓兵慨然拍了拍桌,宣布决定,他的态度像他是陈晴和孙大力的恩人。
“服务员!”陈晴一咬牙,替孙大力答应,“有纸笔吗?”
“要纸笔干嘛?”弓兵糊涂了。
“写下来,嗯!”陈晴怕弓兵反悔,“第一,你不再计较大力打你的事儿,第二,赔偿12万我们的赔偿款,第三,给孙大力一份工资,保底工资超过我们要还的房贷。”
稍后,弓兵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纸笔,思忖着落在纸面上,如何措辞,他拿笔尖点着陈晴鼻尖的方向,“你啊!孙大力这个怂人,真是娶了一个好老婆!”
“不许说我老公!”陈晴本能抢白,她举着字据,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她眯着眼,对着阳光举起来看,像甄别真假钞似的,拍照发给两个人,孙大力和陈雨,文案分别是,“回来吧。”“解决了。”
“厉害!你长大了!”“什么意思?”
前一句是陈雨的,后一句是孙大力的。
前一句九分钟后回,后一句则九个小时后才抵达。
九小时后,是晚上十一点。
十一点的红蓬村,夜比城里的黑,起码有五十只野狗在广袤的黑暗中齐声狂吠。
天空飘了几点雨,雨打泥地万点坑,最大的坑在孙家土楼十米外。孙大力带领堂兄弟四人,大强、大威、大勇、大刚,一个刨坑,一个照明,一个装“骨灰”,一个送坛子,流水线作业,他们一声不吭,保持沉默,忽然,一阵歌声打破寂静,“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间的繁华……”孙大力的手机响了。
是陈晴。孙大力掏出来看看,按掉,塞回口袋,又响,又按,他正准备关机,孙大强将手电筒对准他的脸,“哥,是不是嫂子?你先接电话,我们也休息下,去抽根烟。”
“喂?”孙大力放下铁锹,跺跺脚上的泥,走到一边,口气充满不耐烦。
“你去哪了?”陈晴怯怯,半是嗔怪,半是抱怨,“你一声不吭,就走了,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孙大力懒得猜,陈晴戏我不分,课堂和生活不分,她习惯用设问句,不用猜,她过一会儿会自己说答案的。
“623啊!”她欢天喜地地宣布,陈晴一年是要过足五个情人节的,2月14日正经情人节、3月14白色情人节、五二零谐音我爱你,七月七日的七夕,此外,还有他们相识的六二三,其中,六二三最隆重。
“今天,我是不是做对了,看我发你的图片没?弓兵签字的那条,把你的麻烦都解除了?明天,明天,我们一起过个节,我好好慰劳慰劳你!对了,你走后,我报了万老师的课,她指出了我的问题,以后,我会好好学习,好好改的!我们一起改!一起奔向幸福!你在哪呢?现在,弓兵我搞定了,我和壮壮,等你回家。”隔着话筒,都能看到资深少女陈晴嘟起嘴,要撒娇的样子。
孙大力没吭声,他的兄弟们,掐灭了烟,重新拿起工具和坛子,手电筒的光柱聚拢着一束水汽,微雨逐渐变小雨,要抓紧时间,把活儿干了,要抓紧时间,把事情了结了,“我和我弟在一起,在红蓬村,处理点事。明天,我会回去,晚点,七点吧,我们古井假日酒店见!”孙大力长吁一口气,他不打算告诉陈晴他实际在做什么,一是埋骨灰坛这种事上不了台面,说了徒增她、她家的笑话;二是他和陈晴即将成为毫无关系的人,没有交代的必要。
坐在土楼前的台阶上,铁锹一半在土里,立着,孙大力撑着铁锹,一使劲,站起来,在接到陈晴消息前,他已经算过,这次他回到老家红蓬村听说要拆迁的消息,坟地和耕地不同标准,所以他要把耕地都变成“坟地”,多埋些骨灰坛,反正谁也不会打开坛子看究竟。这样的话,拆迁能狠赚上一笔,除了能抵私了赔张明辉鼻子的钱。还能剩,别墅首付打了水漂,贷款还要还,他必须找一份工作,把窟窿补上。打完弓兵,他一路狂奔,这几天,想了又想,听说了弓兵的行动,他心里明白,弓兵不会兑现视频中所说,陈晴的图片和消息,他这会儿才仔细看,仔细琢磨,哎,要回来一点是一点,陈晴多多少少有些进步,可是谁给她的权利,让她做主自己的人生?她凭什么认为,他孙大力,为了钱,就完全不要尊严,可以给仇人打工的?
罢罢罢,他和弓兵的梁子是结定了,不能回头,他和陈晴的婚也离定了,因为太多过节。只是,陈晴今天的表现,他必须有些表示。
他和陈晴共有的这套住房,三居,给她,不枉她二十岁就和自己在一起。
他俩还有个租做浴室用的门面房,租金就是生活费和付壮壮的抚养费,简而言之,财产和孩子都给陈晴,债他来背。就是对不住小姨子陈雨了,别墅如果能结束烂尾状态,他自然会处理掉,将首付钱还给陈雨,如果不,迟早会法拍的,到时候,他也会想方设法还给陈雨,嗯,这些明晚都说给陈晴听,说之前,要补充到离婚协议里,之前考虑得还不够周到,或者说,没有那天诊疗室,陈晴的表现,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一定要离,没有他和弓兵的恶斗,可能带来的后续,陈晴可能的谩骂、追究,他也没有决心要离。
如果,如果,红蓬村真的能旅游开发成功,他就回来开饭馆、开民宿,纵观红蓬村全村,还没有谁正式经营过一个饭店呢!明天一大早,就去见山根叔,看看能不能连户口都迁回来……孙大力大踏步走向前方,雨大了,啪嗒啪嗒打在他脸上,十米的路,他只走了二十步。
孙大强埋着第十一个青花瓷坛,一回头,看见哥哥越走越近的身影,他依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祖屋前,他爹,孙昴日下地的样子。哎,风水轮流转啊,来的路上,孙大力已经和他说过了,想趁开发还没启动,提前把户口转回来,要知道当年孙昴日最得意就是把兄弟两人的户口花巨资弄到潞城去。
“哥!”孙大力站在孙大强眼前了。
“还有几个?”孙大力问。
“三四个。”
“明晚你带大威他们,去东边山坳,把另一半坛子埋了,我明天要回趟潞城,后天回来。”孙大力交代着。
“噢,好。”孙大强不敢过问孙大力的事儿,但还是忍不住打听,“你是找你古东集团的哥们吗?”孙大力对红蓬村的开发手拿把攥般笃定,缘于他回潞城扒拉了下人脉,找到昔日饭店的同事老徐,而今老徐在古东餐饮部工作,正式文件,老徐的级别看不到,小道消息还是大有渠道的。
孙大力没承认,也没否认,雨密如梭,犬吠声渐渐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