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先生说,不可能写出真实历史,能写得煞有其事,我就十分满足了。我赞同芥川龙之介先生,也是一个怀疑论者呢。”
鲍天啸离开后,林少佐对我说。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意思。我也常常编几个故事。中统也好,军统也好,甚至苏北方面,我跟他们偶尔在街上碰到,他们提出一些问题。在那种情况下,故事越花哨,对方就越起劲。
但故事编得再好,也抓不住刺客。
在审讯过程中,有一两个片刻,我真的觉得林少佐被鲍天啸说服了。像一头听话的狗,追逐着别人扔的毛球。兴高采烈地摇尾巴。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厌倦,不再扮演这么一个喜剧人物。哪怕鲍天啸随身带着魔术盒,变得出一千零一个惊人故事,林少佐绝不会让自己扮演一个昏了头的阿拉伯国王。他是一头急不可耐的猎犬,他会扑上去把鲍天啸撕成碎片。
林少佐站在门口,我忽然对他说:“我觉得鲍天啸没有说实话。”
“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懂少佐为什么突然暂停审讯——”
“让鲍天啸休息一下。今天晚上,我要请他吃饭,日本料理。我可是专门请了海军武官府大厨师,同盟通讯社的人告诉我,那是全上海最好的日本厨师。”
“我怀疑他没有交代事实——”
“你觉得他对皇军不老实?”
“我觉得,这些事情听起来不像真的。”
他笑着说:“不要低估他们。千万不要低估这些小说家。他们常常能想出让人吃惊的主意。”
我站在门厅,目送林少佐坐上汽车。门房间无线电里正在放送扬州五更调,大猫在吃粥,小猫在喝汤。如今黄色小调堂而皇之在电台放送,照相馆橱窗挂着裸体照片,深夜舞厅公然让舞女脱光衣服表演跳舞。汪先生在南京亲自出席大东亚文艺工作者大会,提出振奋民族精神,清除文艺糟粕。可是,到处都在杀人放火,谁有空管这些事情呢?
我抬头看看楼梯,转身跨进门房。
“你这里清静,来抽根香烟。”我对老钱说。
“马先生,你说日本人到底什么打算?那么多人,要关多久啊?”
“拉开场子,盘马弯弓,总不可能草草收场吧。总得有个台阶让人家下来。”我诚恳地说。
“再关下去要死人。刺客老早逃脱了,哪里有台阶可以让皇军下呢?要么拉几个人出去枪毙算数。”
我笑笑,不跟他计较。这个下人让英国人惯坏了。
“再忍忍吧,也许今天晚上就可以见分晓。”我透点口风给他。
“是鲍先生?不像啊?”他鬼鬼祟祟地打听。
“你觉得不像?”我弹掉烟灰。
他忽然沉默。
“好好一个人,自投罗网。”我替鲍天啸感慨,“我就猜不透这个人,自己跑去跟日本人说他认得刺客,到底是想充好汉还是想当汉奸呢?”
“马先生是说,鲍天啸要帮日本人抓刺客?”他恍然大悟,却让人觉得有点装假,“不是说,要找一个女人?”
“你听谁说的?”
他支支吾吾,蒋先生提起过。
“我看他是想去骗骗日本人,不要弄巧成拙才好。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女人,当写小说么?你倒说说看,成天醉生梦死,他那样子能有女人找上他?”
“马先生倒不要小看鲍天啸。”老钱嘻嘻地笑。
“是么?”有谁会不感兴趣呢?
“都说他是作家,客人倒不多。偶尔来个女客,难怪别人稀奇。第二次来就过夜呢,穿大衣拎皮包,那位太太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