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拜读这封九十年前(中国共产党建党之第二年)海外游子的家书,不觉肃然起敬。那个时代的有为青年留学到底为了什么?“决非一衣一食自为计,而在四万万同胞之均有衣食也。亦非自安自乐自足,而在四万万同胞之均能享安乐也。”这与林觉民“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何其相通。
要考察一个人的思想,家书大概是最可靠的。因为对亲人可以说真话,而且他也想不到日后会发表这信件。看了林、聂的两封家书,又使我联想到五年前在河北涉县参观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部旧址时,见到的另一封家书。那是一个不知名的普通八路军战士(或是干部)在大战前夕写给妻子的一封短信,是一个共产党员的《与妻书》。从重庆回来我就赶快翻检所存资料,终于找出那张发黄的照片,但手迹还清晰可辨。全信如下:
喜如妹:
我俩要短期之分开了。这是我们的敌人给我们的分开之痛苦,只有消灭了我们的敌人,才能消灭这个痛苦。
我的病暂时也没有什么要谨(紧),因病得的很长,一时亦难除根。我很高兴在党和上级爱护之下给我这五个月的时间休养很不错。我这此(次)决心到前方要与我们当前的敌人搏斗,拿出最大决心和牺牲精神与人民立功。我第二个高兴是你很好,特别是对我尽到一切的关心和爱护。同时我有两个很天真活泼的小孩,又有男又有女。你想这一切都使我很满足,永远是我高兴的地方。
战斗是比不得唱戏,不是开玩笑,是有牺牲的精神才能打垮和消灭敌人。趟(倘)我这次到前方或负伤牺牲都不要难过,谨记我如下之言:
无产阶级的革命一定会成功的,只是时间之长短,但也不是很长的。家人一定要翻身。要求民主与独立,这是全世界劳苦大众都走革命这条道路,苏联革命成功是我们的好榜样。
就是我牺牲了也是很光荣的,是为革命而牺牲,是有价值。在任何情况下我是不屈不挠,坚决□□□部队与敌人战斗到底。一直把敌人消灭尽尽为止。望你好好保重身体,多吃饭,不生病,我就死前方放心。同时希你好好教育丰丰小儿、小女雪雪,长大完成我未完成之事。一直完成社会主义革命到共产主义社会。谨记谨记。
我生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即民国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家居安徽省霍山县石家河保瓦嘴□。
——茂德
——一九四七·四·二·□于魏□
——临别之写
这封信写得很镇静、乐观又有几分悲壮,作者和林觉民一样也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但其悲剧气氛要少些,更多的是充满胜利的信心。刘、邓领导的一二九师一九四零年六月进驻涉县时不足九千人,到一九四五年十二月挥师南下时已发展到三十万正规军,四十万地方部队。这个署名“茂德”的作者,就是这支大军中的普通一员。也许他真的已经在战火中牺牲,那一双可爱的小儿女丰丰、雪雪现在也该是古稀老人。这封上战场前匆匆写给妻子的信,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的人的真实生活。
我把三封家书的手稿影印件放在案头,轻抚其面,细辨字迹,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感慨良多。这三件文物,都是用毛笔书写,所书之物,一件是临时扯的一块白布,一件是异国他乡的信纸,一件是随手撕下来的五小张笔记本纸页,皆默默地昭示着其人、其地、其时的特定背景。
论时间,从第一封信算起已经整整一百年,恰是辛亥革命百年祭;第二封已经八十九年,与共产党党龄相仿;第三封也已六十四年,比共和国还长两岁。而写信者当时都是热血青年,都是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准备牺牲的普通的战士。其结果,一个成了名垂青史的烈士,一个成了共和国的元帅,一个没入历史的烟尘,代表着那些无数的无名英雄。细看就会发现,这三封跨越百年、不同时代的家书中却有一条红线一以贯之,就是牺牲个人,献身革命,为国家、为民族不计自己并家庭的得失。林信说:当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聂信说:决非为一衣一食,而为四万万同胞之均有衣食;茂信说:我或负伤牺牲你都不要难过,是为革命而牺牲,是光荣的,有价值。
百年革命,三封家书,一条红线,舍己为国。我们还可由此上推一千年,政治家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再上推两千年,思想家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目的不同)”。其一脉相承的都是这种牺牲精神——为理想、为事业、为进步而牺牲。国歌唱道:“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还有一首歌唱道:“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正是这一代代的前仆后继、不计牺牲才铸就我们这个民族,铸就中华文明。这是一种伟大的民族精神、历史精神,而它在革命,特别是战争时期更见光辉,又由代表人物所表现。唯此,历史才进步,人类才进步。
我从百年历史的烟尘中检出这三封革命家书,束为一札,献给祖国,并祭先烈。这是一束永不凋谢的历史之花。
(本文见报后有热心读者多方查找,终于弄清茂德姓查名茂德,在写这封遗书的第二年牺牲于南阳战役,牺牲时为副旅长。)
海思
没有见过海,真想不出她是什么样的。
眼前这哪里是海呢?只有水,水的天,水的地,水的色彩,水的造型。那如花灿开的浪、时起时伏的波、星星点点的雨、湿湿蒙蒙的雾,一起塞满了这个蓝天覆盖下的穹庐。她们笑着,叫着,舔食着天上的云朵,吞没了岸边的沙滩,狂呼疾走,翻腾飞跃。极目望去,那从天边垂下来的波涛,一排赶着一排,浩浩荡荡,如冲锋陷阵的大军;那由地心里泛起的浪花,沸沸扬扬,一层紧追着一层,像秋风田野上盛开的棉朵。
那波浪互相拥挤着,追逐着,越来越近,越来越高。赶来到脚下时便陡立成一道道齐齐的水墙,像一匹扬鬓跃蹄的野马,呼啸着扑上岸来,“啪”的一声,一头撞在那些嶙峋的礁石上,顷刻间便化作了点点水珠和星星飞沫。还不等这些水珠从礁石上退下,又是一排水墙,又是一声巨响,一阵赶着一阵,一声接着一声,无休无止,不穷不尽。倒是水雾里的那几只海鸥在悠闲地盘旋着,吻着浪尖。
我站在礁石上,任海风鼓满襟袖,任浪花打湿鞋袜,那清风碧波,像是从天上,从地下,从四面八方,从我的五脏六腑间一起涌过。我立即被冲洗得没有一丝愁绪,没有一星杂虑。而那隆隆的浪、滚滚的波,那浪波与礁石搏斗的音乐,又激荡起我浑身的热血。海啊,原来是这个样子。
每天,我在海边散步,便被织进一张蓝色的大网中。我知道这水和空气本是透明无色的。但天高水深,那无数的“无色”便织成了这种可见而不可触的蔚蓝色,似有似无,给人一种遐想,一种缥缈,一种思想的驰骋。朱自清说“瑞士的湖蓝得像欧洲小姑娘的眼”,我这时却觉得这茫茫的大海蓝得像一个神秘的梦。
渐渐地,我奇怪这海的深和阔。那滚滚的海流何来何去?那万丈长鲸,何处是它的归宿?那茫茫的彼岸又是什么样子?我想起书上说的,在那遥远的百慕大海区,舰艇会突然失踪,飞机会自然坠落。在大西洋底,有比喜马拉雅山还高的海岭在起伏,有比北美大峡谷还深的海底深谷在蜿蜒。还有那海底的古城,那长满了绿苔的墙,那曾是住宅和商店的房。真不知这一片深蓝色中还有多少个这样的谜。
本来,不管是亚洲高原上的大河,还是澳洲大陆上的小溪,都将在这里汇合;不管是杨贵妃沐浴过的温泉,还是某原子能电厂用过的冷却水,都要在这里相聚。时间和空间在大海里拥抱。太阳晒着将这一切蒸发、循环;台风鼓着,将他们翻腾、搅拌。亿万年的历史,五大洲的文明,纵横相间,一起在这里汇拢,融进这片深深的蓝色。科学家说,物质是不灭的,那么捧起一掬海水,这里该有属于大禹那个时代的氢,也该有哥伦布呼吸过的氧。于是,我明净的心头又涌上一汪蓝色的沉思。
当我从海湾的那边返回时,乘的是船。风平浪静,皓月当空。船在月光与水波织成的羽纱中漂荡。我躺在铺位上,倾听那海风海浪的细语,身子轻轻地摇晃着,不由想起那唱着催眠曲的母亲,和她手里的摇篮。本来,地球上并没有生命,是大海这个母亲,她亿万年来哼着歌儿,不知疲倦地摇着,摇着,摇出了蜉游生物,摇出了鱼类,又摇出了两栖动物、脊椎动物,直到有猴、有猿、有人。
我们就是这样一步步地从大海里走来,难怪人们对大海总是这样深深地眷念。人们不断到海边来旅游,来休憩,来摄影作画、寻诗觅句,原来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血统、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足迹。无论你是带着怎样的疲劳、怎样的烦恼,请来这海滩上吹一吹风、打一个滚吧,一下子就会返璞归真,获得新的天真、新的勇气。人们只有在这面深蓝色的明镜里才能发现自己。
当我弃船登岸时,又转过身来,猛吸一口带咸味的空气。
本文被选入
开明出版社《语文》学生练习册第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