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裕看他满面焦容,憔悴不堪,不由费解:“狄总捕头,究竟是什么案子,这般急迫?”
“鬼……鬼蛱蝶,那,那*又现身了!”狄赫回头看向他,脸上挂着与威武相貌全然不符的恐惧神色。
据说世上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都各有神灵佑护,那犯人和捕快狱官供奉的便是狱神。凡是罪犯被押入狱前和判刑后解赴刑前,都要去狱神祠中拜祭,捕快和狱官上任的首件大事也是参拜狱神,只不过所求各有不同。狱官捕快示意自己替天行道,惩治犯人,希望狱神保佑平安;犯人参拜是为了狱神开恩减轻刑罚;死囚则是求狱神保佑自己早日投胎重生,不再受血光之灾。
所以当甄裕被狄赫带到这座有些破败的狱神祠前,还以为六扇门不能免俗,也要自己先向狱神祈求保佑后再行查案,但他随即便转了念,因为他发现路径上接连不断地显现着斑斑血迹,一直延续到狱神祠前堆积的枯黄落叶上。
“凶手竟然狂妄到在狱神祠中犯案!”甄裕霎时恍然,心中隐生难以言喻的震惊。
狄赫带他从祠堂东首的偏门进入,那是一间从正堂中隔出的静室,供守祠人作休憩之用,但不知为何,门窗俱已腐朽,似乎不堪一指之力,四周都积满了尘垢,室内更是简陋异常,除了一张残破的矮塌,再无其它。
尸体就仰面躺在矮塌上,甄裕目光扫过,便不忍再看第二眼。
女子只有十七八岁,面容已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全身衣裳如遭猛兽撕扯,手腕处一道道淤浊的环状勒痕触目恸心。
“仵作验过尸了吗?”甄裕眉头紧蹙,望向狄赫。
“早已验明,她生前被捆绑在此,遭到非人的虐暴,致命的伤口是在左颈,血脉被一刀割断,死时大约是在昨晚子夜前后。”
“凶器呢?”
“依据伤口推断,不是寻常刀剑,薄如蝉翅,刃锋有起伏,和……和之前那四桩案子没有两样。”狄赫的声音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甄裕突然注意到女子的左掌不自然地展开着,五指屈曲成爪状,显然她原本是握着拳,却在死后给人硬生生扳开,转首问道:“这只手里是否握着什么事物?”
狄赫摇头:“我们发现她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手心内空无一物,周遭也没发现。”
甄裕陷入沉思,只怕这女子手中原本握着的一件要紧的证物,但想不到那禽兽心细如发,竟然觉察到她掌心有异,已经灭迹。
他不由一阵失望,俯身审视,随即看到女子前额处烙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图案,不禁胸口怦跳,悚神骇目。
那是一只正在噬花而食的四翅蛱蝶,栩栩欲活,触目惊心。
“鬼蛱蝶,大如扇,四翅,下两翅有翠点,尤光彩。以花为食,好飞荔枝上。”这种蝴蝶十分罕见,不是所有人都能直呼其名,但甄裕脑中立即闪现出这些字眼来,心头还阵阵发怵,他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些让人魂飞魄飏的噩梦。
这种鬼蛱蝶的图案最早出现在三年前的腊八,一名二十岁女子的尸体在南京莫愁湖中被发现,脖子被一柄薄而利的怪刃切断,生前惨遭暴行,额头上烙有鬼蛱蝶的印记。应天府六扇门即刻命高手追捕凶犯,然而没有丝毫进展,紧接着两个月后,又有一名十六岁的少女被害,额头上同样有着鬼蛱蝶的烙印。
自此举国震惊,闻“鬼蛱蝶”而色变,南京城中的妙龄女子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六扇门愧悔无地,从各地调派精英,援手麇至沓来,一个凝聚了近百名神捕的“捕蝶会”由此而生。可正当所有人筹划妥当,誓惩邪魔后,鬼蛱蝶自此销声匿迹,近半年都没有再现身。“捕蝶会”难以虚耗,渐渐散去,各归其职。哪知道便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间,接连又发生了两件惨案,鬼蛱蝶的硕大阴影再次笼罩了南京城。
濯门早已想介入此案,可六扇门向来与濯门不睦,认为濯门的创派是对自己莫大的嘲讽,若向他们求助,不啻自承无能。濯门没有官府的允许和协辅,也难以独行其道。倒是有好些不受拘束,心怀正义的江湖人士再也沉不住气,结伴赶往南京城斩妖除魔。但事与愿违,接下来整整一年,鬼蛱蝶再次无影无踪,直至今日。
早与我们濯门联手,或许就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甄裕抱着这样的心思,瞧了一眼身边诚惶诚恐的狄赫。他先前才在路上得知,因为鬼蛱蝶一案许久未破,前任应天府六扇门总捕头已经被撤职治罪。狄赫本是北直隶总捕头,一个月前才被调任到此的,不承想金交椅还没坐稳,便给鬼蛱蝶的邪风扇了个骤不及防。
与前途甚至性命相较,面子倒是其次了,甄裕不由同情起这个狄总捕头来,站起身道:“狄捕头,烦劳你将先前四桩案子的验尸簿及其余与案子相关的载记都让我瞧上一瞧。”
“这件案子不仅仅如此,除了这姑娘被害,还有……”狄赫忽然指向正堂方向,指尖不住发颤。
甄裕一愣,推门踏入正堂,却发现与静室一样,此处同样脏乱不堪。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神像,神像的头颈以下与人无异,脸却是青绿色的,如同削皮的瓜,嘴唇却像鸟喙。雕像原本涂了彩漆,却因积满灰尘显得昏暗晦浊。神像前的案子上的两根椽烛一长一短,极不协调。
狱神皋陶,甄裕一眼便认了出来。
皋陶,与尧、舜、禹同为“上古四圣”,划地为牢,初创刑法,能决狱明白,洞察人情,是为中国制刑的鼻祖。相传他常以一种名为獬豸的神兽来断案。獬豸又名触邪,貌如独角狻猊。罪疑者,令獬豸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皋陶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无冤狱,百姓敬为狱神,建祠以奉。
既是皋陶祠,便当有獬豸。甄裕心念忽起,顺着皋陶像前的神案瞧过去,果然见到皋陶身旁有尊大石像被一大块麤布蒙住,通过轮廓依稀可辨是头踞伏着、头顶巨角凸起的兽类。
这显然便是触邪神兽,但甄裕不明白为何要用布将其蒙住,走近几步,忽然发现石兽左侧站着一位捕快装扮的女郎,相貌静慧,神情慎重。
见她不过二十多岁,与自己年龄相仿,甄裕顿生亲近之意,踏步走去。那女郎见他与狄赫一前一后地走来,面色一凛,突然伸手抓住麤布,刷一声扯将下来。
甄裕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吓得魂飘神荡。原来麤布掀去之后,竟有一具尸体高悬在触邪兽头顶,全身密布着纵横刀痕,胸口被触邪兽的大角穿出一个大血洞,森森肋骨一览无余,只是见不到肠子流出,前襟上用鲜血写着八个大字:“行侠仗义,不自量力!”
好一阵子,甄裕才缓过神,凝目细审。
死者系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高大,容貌刚正英拔,鬼蛱蝶的烙印显彰在前额,脸上身上都沾着沙粒。
“大约是在那女孩死后半个时辰身亡的,内脏都不见了,那些刀伤肉色干白,没有血花,都是死后斫出来的,致命伤就在胸口。”相较于狄赫的惶惑,那女捕快反而要镇定得多,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是被触邪兽的角刺死的?”
“不,这里虽然有打斗的痕迹,但荆大侠并非死在狱神祠里,他应该是死后被挪移至此的,路上因此留下了那些血迹。胸口之前便已被刃器刺透,死后才被穿插到触邪兽上,伤口因此叠覆了。还有我们在他衣襟、靴底和指缝中都发现了泥沙,六扇门正在探查其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