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能问出什么就辞出来。我还是觉得苑田与琴江之间曾经有过不可为世间所知的关系。琴江虽然是那种洗尽铅华的远离世俗打扮,但却分明是美人胎子。苑田会对这样的美袖手旁观,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不久,当我正想到千代浦去的时候,杂志社里的人员赤松来访。
「连载中断,真是遗憾之至。最近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特地带来了。」
是一本老旧的笔记簿。据云是大正初年的东西,是苑田还在秋峯门下的时候。
笔记本封底内页,有墨笔涂鸦般的粗糙的男子面孔画像。题款是自画像,该是苑田本身信笔画上去的吧。也许是由于年深日久的关系也说不定,但苑田未免把自己画得太暗淡阴惨了。
「老师,苑田是不是很喜欢梵高?」
「梵高?是那个荷兰的画家吗?」。
「是的,老师,你看这画像里不是少了一个耳朵吗?好像是学着梵高的样子,画了个没有耳朵的自画像……」
「倒不无可能。」
我的眼光移到自画像旁边的文字上。模糊了,却还可以看出如下几个字:
我是柏木
是随便涂上去的吧,字迹潦草,却含着一抹自嘲味。柏木是苑田以前爱读的「源氏物语」里的人物。我一时猜不出含义,兴趣却转到里头也像是涂鸦的近三十首和歌上面去,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作品。入秋峯门下不久的时候写的吧,稚拙的诗风,令人想象不出吟咏花鸟风月名重一时的苑田,早年竟也有这种东西。其中一首特别吸引我。
「世路多歧一来一去
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流水终究无法反扰
水返脚」
我觉得抢眼的是「水返脚」这个词。
水返脚——
赤松走后,我找出了两年前有关苑田之死的剪报。报导上也有水返脚这个词。
我在「残灯」里虽然没有提到,不过苑田和依田朱子殉情的地点,是千代浦地方人称「水返脚」的河流。
水乡的周边是平地,一般情形,河流在此会是湖面,水是不再流动的,只有下雨时,会流动。加上支流与较宽广的本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因而水流会形成奇异的环流,例如船从某一个地点驶出任其漂流,最后还会回到原地。
苑田和朱子开出小舟的,正好是水返脚的起点,在闇夜里漂流几个小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被那个农人发现了。
人们以为那是偶然的巧合。「复苏」里有一句话:「初来之乡」,因而被认定苑田对这种河流一无所知,偶然地泛舟其上,结果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根据赤松所带来的笔记本,早在十年以前,苑田好像就知道有这条河流了。
「水返脚」这个名称,也可以看做是苑田创造的,因为这一首上有「一来一去,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不过我总觉得苑田在很年轻时,不仅知道这河流的存在而已,连它特殊的构造,也都知之甚稔。年轻时,他醉心于芭蕉和西序(译注:按芭蕉和西序均为日本古代诗人),有一段期间到处流浪。是不是那个时候来过水乡呢?苑田泛舟环流,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
在这样的想法下,重看剪报,于是以前忽视的一个事实,有了某种含意。
那是有关依田朱子的死。
朱子的直接死因,不是由于和苑田一起吃下的毒药,面是因为割腕。报上说的是:朱子吃下了药未死,恢复了意识,误以为一旁昏睡的苑田已死,于是拼命地割断了手腕——这无非都是想像。——只因苑田被发现到时,正在昏迷状态里,因而朱子便被认为是自己割了腕。
但是,如果这是苑田有意的安排,那么朱子之死,是不是也可能是苑田的安排呢?
我这么想,并不是有任何明确的根据。这只是十年前的水返脚一词所触发的联想——而且这也正是我第一次对苑田的死感到疑惑。
苑田和朱子殉情的同一个晚上,桂木文绪也在东京自杀了,结果是只有苑田一个人未死,三天后才又自杀身死——这所谓的菖蒲殉情案的幕后,原来还隐藏着「复苏」五十六首里未曾出现的另一个故事与事件。我想,我是非到千代浦跑一趟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