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预备!三二一——”
快门按下,反光板轰然一闪。借着曳地长裙的遮挡,早川扶住桌子,偷偷把脚从高跟鞋里伸了出来。食指和中指之间似乎磨出了新的水泡,踩到地板上时,痛感从脚底直蹿到脊背,让她浑身一个机灵。她始终穿不惯这双鞋,每次排练过后,脚上伤痕累累,坐仁王自行车回家的时候,常被他嘲笑,说你们这演的哪是《项链》,分明是《小美人鱼》。
从学校摄影部“借”来的摄影师同学低头看了眼屏幕中央的集体合照,人人定在格中,顶着各式妆容,拍了一下午照,脸上都是强撑出来的精神抖擞。他知道这些业余演员撑不住了,便招呼森永过来,和她说基本搞定,可以结束了。森永昨晚就睡了四个小时,此刻正支着脑袋犯困,突然被摄影师点名,站起来的时候带倒了一整排椅子。
哄堂大笑。反光板下那些冒牌的十九世纪演员纷纷破功,原形毕露。森永拿着她不离手的超级大喇叭,高声说要是演出那天笑场,你们就完蛋了!完蛋了!听见了吗?
“听见了——”体育部的部长摘下礼帽,朝她鞠了一躬,“那么尊贵的女士,请问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森永摆摆手说快滚快滚。
早川跟在众人后面,缓步走出摄影棚。点开手机,数十条消息涌进来,问她新稿件的排版和下周的非虚构写作读书会提纲。森永正在和摄影师核对出片时间和具体细节,看见她经过,便叫她留一会儿,之后还有海原祭的事情要和她交代。早川应了声好,决定先去更衣间换衣服。这条裙子是按照她“努力减肥瘦掉五斤”的尺码做的,拉链拉到底时,她连喘气都要小心,否则很可能一不留神就在摄影棚里晕过去。
更衣间里聚着一大帮人,早川推门进去,被哇啦哇啦的聊天声拍了一脸。“说什么呢?”她和大家打招呼,更衣室诸人叫着她的名字,职务,或者昵称。听起来好像波子汽水,一颗颗小气泡在房间炸开。裙子后背绑带交错,相当复杂,边上的文艺部部长问她要不要帮忙,她笑着道了谢,顺带加入她们的谈话。
围成圆圈的人群露出一个小缺口,容纳了她,又迅速合拢。
*
又是秋天,下过两场雨,神奈川渐渐凉了下来。去年这时候,柚木还和柳生站在海原祭小摊边上吃第二只半价的红茶奶油冰淇淋,然而今年,晚上放学回家,风吹过来,人都要打个喷嚏。
这一年早川高中二年级,是文科重点班第二名,挂着副班长的名头,还在宣传部主管校刊。大家说起她,在表达人际关系和从属关系的各式短语之后,往往还要加上一句——和“我同学”、“我朋友的同学”、“学生会那个副部长”都无关的——“你知道她男朋友是谁吗?”
“是谁?”于是听者瞪大眼睛,说者得到满足,遂拉长声音:“仁王雅治。”
“啊?那个仁王?”
“没错。网球部那个仁王。”
之后话题必然迅速转向“那个仁王居然会交女朋友”“可不是嘛都谈了小半年了”这类八卦,进而带出早川的好友柚木如何撞见他们在放课后的教室接吻的秘辛。偶尔,关于他们如何从邻居变成恋人、关于早川高一时候和幸村过从甚密、关于幸村计划秋天离校赴海外培训的传言,也在陌生人的嘴中连成一片。
若问早川对此有何看法,她大概会眨眨眼睛,然后把话题引向别的地方。由于没人敢招惹仁王,两人一夜之间由朋友而恋人的故事,也就成为佳话之一,为每年的修学旅行添了一丝粉红色彩。
真要为流言找到起点,或许得上溯至高二开学当天。值日安排表还没有出来,早川和其他几个被选为班委的同学留在教室做值日。她最后一个离开,防着晚上下雨,要把教室窗户一一关上。关到最后一扇时,眼睛忽然被人蒙住。她说干嘛呢,你不是还要训练吗?
冰凉的手指贴着她眼皮挪动一下:“在练习网球之前,需要先练习一下别的。”
学校趁着春假换了新的白色纱帘。文科班有男生喜欢站在窗边看书,被大家嘲笑说请不要模仿岩井俊二镜头里的藤井树。风从没关紧的窗子外面吹进来,纱帘温柔地鼓起,又温柔地落下,像是海洋,翻腾着缱绻的呼吸,将她和抱着她的仁王笼罩在里面。
早川背靠金属窗框,微微仰着头,心想有些人的接吻技术真是一日千里,看来平时在家也没少练习。
仁王抵着她的额头,问她今天怎么样。她摸了摸嘴角,反问他指哪方面。仁王笑了一声:“你说呢?这方面很明显我的进步更快。”早川心道此人好不要脸,偏过头去不看他:“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好问的吧。我又不是十岁小朋友,哪来第一天上学开不开心的说法。”
他的重点显然也不在此,调整了一下呼吸,便扶着她的肩膀,又要吻她。金属窗框硌得很痛,早川难耐地挪动一下,仁王于是伸出手来,垫着她的后脑勺。就在这时,教室门“咣”的开了,有人从外面大踏步走进来:
“明羽——我操你们在干嘛?”
“啊,被发现了。”
仁王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早有准备。满脸写着“如你所见”,转过身来很坦然地面对她。柚木的眼光在他俩之间徘徊片刻,突然钉在早川脸上:“什么时候开始的?”
为什么问我?
早川后背一凛,如同迟到进校被风纪委员抓包:“……修学旅行。”
“一起出去的那天晚上?”柚木思索一下,“你们放着电影不看,就是为了去约会的?”
“事实上那个是被逼无奈,毕竟坐在一群情侣中间当电灯泡不太好。”仁王搭过早川的肩,“至于后来,应该就是情到浓时……”
“好恶心。”早川轻声说。
“好伤人。”仁王看着她。
柚木的眼光简直能把他搭在早川肩上的手烧出一个洞:“败坏校园风纪,我要告诉柳生。”
“你尽管告诉。大不了下次我再也不给你俩望风。”仁王肆无忌惮,把早川搂得更紧一些。早川感觉他表演欲上头,只是偷吻被抓,也能演成抗命见家长。于是咳嗽一声,拍掉他的手,转身就去拿包。五点钟的学生会部长例会,她还有五分钟时间赶往现场。柚木和仁王显然有许多话要说,她嘱咐两人离开时关灯关门,就独自一人拐上通往社办大楼的小径。
然而推开门出去的时候,心还是免不了一阵乱跳,又快又急。
果不其然,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了。她去仁王班里找他,和他一起吃午饭,三五个男生堵在走廊里起哄,说仁王你女朋友来了!社团招新的时候他从网球部那边晃过来,给宣传部当最佳看板郎,国中部直升上来的学妹趁着早川不在,偷偷问他学长是来看女朋友的吗,他说是啊是啊,你要加入这个部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