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是那样的美好,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相当好的兆头,他为此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母亲,似乎母亲这时离他只有几公里远了,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能见到她了。他现在已经来到了美洲,来到了一个新世界,而他竟然有胆量独身一人来到这里。这一个月来的极为漫长的旅程似乎只是一瞬,很快就过去了,他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就到达了美洲大陆,而在这一刻,他的梦才醒了过来。他是那么开心,以致于当他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仅仅剩下一枚硬币时,他都没有感到任何的惊讶和悲切,他早已把他那一小笔钱分开了,好让自己不会一下子把所有的钱都弄丢。之前,他也被偷过,身上只剩下几个里拉了。
不过,当他离自己的母亲已经那么近时,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手里拿着他的小包,和几个意大利人一同下了船,他们上了一条拖船,这条拖船会把他们带到岸上。他离开汽船,爬上了那条名叫安德里亚·多里亚号的拖船,顺利地上了岸。在告别了他的老伦巴第族朋友之后,他便大踏步地朝市区的方向走去。他一踏上第一条大街,就拦下了一个过路人,请求他为自己指路,好到达罗斯艺术大街,他碰巧拦下了一个意大利籍的工人,后者好奇地看着他,问他识不识字,男孩儿点头称“识”。“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个工人一边说,一边指向他刚刚走过的那条大街,“沿着那条街直着走下去,在每一个街角处都读一下街道的名字,你就会发现你想要找的那条大街。”
这男孩儿对他道了谢,走上了他对面的那条大街,这是一条又直又窄、看不到尽头的大街,路边是一座座低矮的白色小房子,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个的小别墅,这里被人群、马车还有货车挤满了,那噪声让人的耳朵都快要震聋,到处都挂满了巨大的条幅,条幅上涂满了各种颜色,还用粗体字写着通知汽船开往不同城市的告示。沿着街道每走一段路,他就能看到自己的左边和右边各自延伸出两条直直的、一眼也望不到头的大道,这些大道的两边也盖着低矮的白色房子,也有拥堵的人群和如梭的车辆。身处美洲大平原上的大都市里,简直就像处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
这城市看起来大得仿佛没有边,他似乎走上几天几夜,甚至是几个星期,面前也依旧会是同样的街道和景色,左边右边,前边后边,似乎整个美洲都是一样的景象。他仔细地读着那些街道的名称,陌生的名称让他看起来很吃力,每到一个新的街道,他都会感觉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似乎就要来到他正在寻找的那条大街上了。他会注意观察每一个女人,认为那其中某一个就可能会是自己的母亲。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这让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他拦住了那女人让她转过身来,唉,她是一个黑人。马可只得加快脚步,继续朝前走去。当他走到十字路口时,他又读了读街道的名称,一瞬间整个儿人似乎钉在了人行道上,这就是德罗斯艺术大街了。他走上这条街,找到了门牌号为117的一家店铺,而他父亲堂兄的是175号。他又加快了脚步,几乎都要飞奔起来了,跑到第171号时,他累坏了,不得不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了,他对自己说着:
“哦,我的母亲啊!母亲,我真的马上就要看到你了,这是真的!”他继续跑下去,来到了一家小小的裁缝店,这家就是了,他走上前去,看到一位满头灰白头发,戴着眼镜的老妇人。
“你想要什么呢,孩子?”老妇人用西班牙语询问着。
“这是不是,”男孩儿问道,努力试图让自己说出话来,“弗朗西斯科·马来里的店铺啊?”
“弗朗西斯科·马来里已经死了。”老人用意大利语回答说。听到此,马可的心似乎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嗯,已经有好一阵子了。”老人回答说,“几个月前,他的状况并不是很好,就离开了这里,别人说他到巴哈布兰日去了,离这里很远,可是他刚到那里就死掉了,这个店铺现在是我的了。”
马可脸立马变白了,他急促地说道,“马来里认识我母亲,她现在正在给麦琪尼先生家做活,只有他能告诉我我母亲在哪儿,我是专程赶到美洲来找我母亲的,马来里为她把家信寄给我们,我必须得找到我的母亲。”
“可怜的孩子啊!”女人说着,“我也不知道,我还是帮你问问院子里的那个男孩儿吧,他认识那个为马来里先生办差的年轻人,没准儿他会告诉我们点儿什么情况。”
老妇人来到商店的后面,叫了那男孩。“跟我说说,”妇人问道,“你还记不记得经常给马来里先生办事的那位少年,他经常为他把信送给一个女人?那个乡下女?”
“给麦琪尼先生,”男孩答道,“是的,他有时会这么做的,就在德罗斯艺术街的尽头。”
“啊!太感谢你了,太太!”马可兴奋地大叫着,“快告诉我门牌号吧,您知道吗?让谁和我一起去吧,快跟我走吧,我还有几个铜币呢。”
他说话时,话语里充满了深情,他还没等那女人回话呢,就对那男孩喊道,“快来啊!”他们一道快步走出门,一路小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跑到了这条极为漫长的街道的尽头,走到一座小小的白色房子的门口,在一个漂亮的大铁门前停了下来。穿过这扇门他们能看到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有很多盆花,马可伸手去拉门铃,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了出来。
“麦琪尼家住在这里,对吗?”少年焦急地问道,“这就是他家,”年轻的女人回答道,操着一口西班牙味儿的意大利语,“不过,现在我们泽巴罗斯家住在这里。”
“麦琪尼家搬到哪里了?”马可问道,他的心疾速地跳动着,“他们搬到考多瓦去了。”
“考多瓦!”马可叫道,“考多瓦在哪里?还有那个给他们服务的人呢?那个女人,她是我母亲,他们的女仆就是我母亲!他们也把我母亲带走了吗?”年轻女士看了看他,说:
“我不知道,也许我父亲知道,因为他们离开时他还知道他们家的状况,等等!”年轻女人跑开了,一会儿又和自己的父亲回来了。她父亲是一位高个子的先生,有一撇灰色的胡须,他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了马可一分钟。马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热那亚水手,有一头金发和一个鹰钩鼻子。那位先生用断断续续的意大利语问他说:
“你母亲是热那亚人吗?”马可回答说是的。“这样啊,是的,我肯定那名热那亚女仆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那他们去哪里了?”
“去了一个名叫考多瓦的城市。”那男孩儿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无可奈何地说,“那我也只能去考多瓦了。”
“啊,可怜的孩子,”先生用西班牙语说道,“你可真是命苦啊,考多瓦离这里有好几百公里远呢。”马可的脸立刻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他不禁用手扶住了身边的栅栏。“我想想,让我好好儿地想想,”先生说着,内心充满了感动,他一边打开门,一边说道:
“进来待会儿吧,看看我们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他坐了下来,也给男孩儿找了把椅子,让马可讲讲自己的遭遇。他专注地倾听着,沉思了一小会儿之后坚决地说:
“你没有钱了,是吗?”
“我还有一些,就剩下一点儿了。”马可回答说。那位先生又思考了五分钟左右,然后坐在了一张桌子旁边,写了一封信,封好之后交给了男孩儿,对他说道:
“听我说,意大利来的小家伙儿,把这封信带到博卡去,那是一个小城市,其中一半的人是热那亚人,离这里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任何人都可以指点你如何到达那里。去吧,找到信封上写着的这个人,每个人都认识他,把这封信交给他,他明天会把你送到罗塞里奥去,还会把你引荐给那里的某个人,那个人会帮助你到达考多瓦。到了那儿,你就能找到麦琪尼一家和你的母亲了,还有,带上这个吧。”
他在马可的手里塞了几个里拉,“去吧,孩子,别怕,在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能找到自己的同胞的,你不会被别人丢弃的,再见了!”
马可道了谢,找不到任何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带着自己的包离开了。和为他领路的男孩道别后,就朝着博卡的方向走去了,他的心里满是悲痛和惊愕。他一直麻木地向前走着,穿过了这座巨大而喧闹的城市,穿过不知名的小路,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了下来看不清前方的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发了高烧而行为古怪的人,是那么疲乏,那么烦心和沮丧。晚上,他就在博卡的一间简陋的小房间里和码头装卸工人睡了一晚。第二天白天,他又像个精神病患者在一堆木头上坐了一整天,看着成千上万的渡轮、小艇,或是拖船从他眼前经过,直到黄昏时,才乘上一艘巨大的载满了水果航船,前往罗萨里奥。负责这艘船的是三名健壮的热那亚人,他们的皮肤都被太阳晒成了黄铜色,而他们说话时的嗓音和操持的口音都让这小小的意大利人的心获得了些许安慰。
这次航程持续了三天四夜,而对于这名小小的旅行者来说,迎接他的是应接不暇的奇闻趣事。与那条壮阔的巴拉那河相比,我们的波河简直就是一条小水沟,我们围着意大利走四圈也不够那条河的长度。那条游船就在这条大河里破浪前行。这条河的水量大得惊人,船就在那些细长的岛屿间穿行着,那些岛屿都被蟒蛇和老虎占领了,长满了橘子树和柳树,看起来就像是漂浮流动着的矮林;一会儿那艘船又要穿过几道狭窄的运河,而那运河窄得似乎根本不容那艘船通过;一会儿那船又驶在了一片宽广的水域之上,那景象就像是行驶在一片静谧的湖水上,又一会儿那船开到了群岛间,那里到处是错综复杂的水路,和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植被。
紧接着,一片深沉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水面,河岸绵延无尽,河面静寂而辽远,让人不禁怀疑到这艘渺小的船是如何蒙头盖脑地闯入这一片神秘的水域的。他们越是往河流的深处走去,越是感觉这条巨河有如妖魔般令人恐慌,马可开始想象自己的母亲就在河的源头,而他们的航程可能要持续数年。每天,他只能吃两顿饭,每顿饭就只有一点点的面包和腌肉,和他一起吃饭的是一群船员,那些船员看出来马可的心里颇不宁静,便从来也不和他说一句话。晚上,马可就睡在甲板上,他睡得很不踏实,一有响动整个人就从睡梦中惊醒了,然后惊骇地望着那一片皎洁的月光,这月光让整个广阔的水面和绵远的河岸都镀上了一道银亮的边儿,看到这些,男孩儿的心又是一沉。“考多瓦!”马可不断念叨着这个名字,“考多瓦!”这个名字好似他在寓言童话里听到的那些隔世的神秘城市一般,但是,他又转念一想,“我母亲也曾经路过这个地方,她也看到过这些岛屿和这些河岸。”
这些地方,也许他母亲的目光也曾好奇地注目过,想到此,它们就不那么怪诞、不那么凄清,甚至变得可爱起来。夜里,一个船员唱起歌来,他的嗓音让男孩儿回想起自己的母亲,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母亲就常常唱歌催他入眠。昨天晚上,当他又听到那歌声时,马可哭了起来,害得船员立即停止歌唱。马可哭得更厉害了。
“勇敢点儿,勇敢点儿,好孩子!你可不能给热那亚人丢脸,可不能因为自己远离了家乡就哭鼻子啊!热那亚人在全世界都留下过脚印,我们是光荣而自豪的!”
听到船员这么说,马可的身上打了一个激灵,他听到的是一个热那亚的热血男儿的心声啊,身为热那亚人的自豪感立即写满他原本忧伤的脸。他将头抬起,目光坚地看着前方,并用拳狠狠地砸着船舵。“好吧,”他对自己说着,“即便将来我要一年又一年里继续漂泊,哪怕是要环绕地球,哪怕是要徒步穿越万里,我也不会退却,直到我找到我母亲!即使见到她时,我已是垂死之人,我也要死在母亲的脚边,只要我能再见到她一面。勇敢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