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柔弱的手,针对这个时代写作。一一[德]君特·格拉斯
奥斯威辛:波兰地名。纳粹政权在此建立规模最大的灭绝营。1944年夏,每天有2万犹太人被毒气杀害;据统计,仅Ⅱ号营地就有100万犹太人死去。此外,至少有6000名吉卜赛人被毒死,还有成千上万的非犹太人死于劳役。它是无数集中营和灭绝营的代表,民族屠杀的标志,反人类行为的象征。
二战过后,奥斯威辛的毒气室和焚尸炉已经烟销火灭,除了供人参观纪念,它的存在还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如果说,它尚可给死气沉沉的历史学提供一些刺激性的材料,那么,对于以虚构和想象见长的文学来说,是不是显得太实在太陈旧了一点呢?
阿多尔诺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姑不论对这个著名的论断作何种解释,都不得不承认,奥斯威辛是一个尺度:关于时代的、道德的、人性的尺度,无法弃置的尺度;即使作家所写的题材毫不涉及战争和杀戮,时至今日,也都与奥斯威辛有关。在这里,奥斯威辛已成为现实的一部分,虽然属于过去,却向未来敞开。作为一个关键词,它不但没有被遮蔽,被克服,而且在新的语境中,一再地被政治问题和生活事件所激活,从而表现为文学自身的诉求,以及作家具体的写作态度。至于直接表现奥斯威辛题材并一生执著于此的作家,统计起来为数甚少,但是,无庸置疑,他们是同行中最卓越的一部分。
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就是这少数的作家之一。
他认为,文学的本质是回忆,而未来只有通过回忆才能变得清晰,所以多次声明,他是针对流逝的时间写作的。他明确指出,“奥斯威辛并没有在我们的身后结束。”他承认,被他写进书里的所有东西,都曾屈从于时间或者与之发生过磨擦;历史要求他用这些东西挡住现在的去路,把现在摔倒。就是说,历史必须参与到现实中来,如果拒绝这种参与,此前的失误将会以更苦涩的形式出现。但是事实上,人们对历史普遍表现出了可怕的冷漠,甚至厌倦,作出种种努力以求摆脱现在的“历史”过程。对此,他不无自负地说,这种企图遭到了他的叙述的抵抗。
格拉斯1927年生于但泽(后划归波兰),父母一方为德意志人,一方为波兰人。他十七岁被征人伍,1946年从美军战俘营获释,后沦为难民。出生地,血统,早年经历,都使得他日后的写作无法绕开纳粹统治的历史。他从中一面体验苦难,一面感受罪责;尤其是行伍经验。使他不可能从胜利者的角度,而是从底层,从失败者一方进行反思。他相继出版著名的“但泽三部曲”:《铁皮鼓》(1959)、《猫与鼠》(1961)、《狗年月》(1963)。写的是家乡但泽,故事与二十世纪德国的那段黑暗、恐怖、荒诞的岁月联系在一起。此后,他又陆续出版了《比目鱼》(1977)、《母鼠》(1986)、《辽阔的原野》(1995),以及《我的世纪》(1999)等作品。除了小说,他也写诗,此外还有大量随笔、书信、评论、演讲;而所有这些,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维度,那就是奥斯威辛。
战后德国出现一个“零起点”的口号,大约相当于我国“文革”过后的“向前看”的观点,不问而知,这种观点遭到了格拉斯的反对。他认为,纳粹党史是血腥的历史,灭绝人性的种族屠杀是所有罪行中最严重的一种,德国的罪恶及其影响是没有限度的,因此必须加以充分的、彻底的暴露。1979年6月,在纽约举办但泽犹太教会堂圣物展览会时,他写了一篇文章,提出一个谁也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在奥斯威辛过去二十五年之后,我们应当怎么对孩子们说?我们有没有告诉孩子们,在奥斯威辛、特布林卡、马基旦涅克等地发生了什么事?是谁以德意志民族的名义进行这所有一切,而这一切又何以成为可能?对于一场人类的浩劫,像举办展览会或成立纪念馆一类事情固然不应被延岩,而那些没有摆放在展台和陈列柜里的东西,也都应当一道被陈述,被倾听,被解释。为了增进对历史的理解,格拉斯多次强调,需要启蒙主义的理性;但是,他又反对理性的僭妄,指出有必要提防将具体鲜活的历史事实抽象化。至少,对他个人而言,他认为不能从文化史的角度回顾历史,而只能从德国罪行的影响,以及作为他的文学创作的条件出发进行反省。如果没有获得一种痛感和耻感,根本不可能从史无前例的罪恶中引出每个人的责任,并且负担起来。
在后奥斯威辛时代,一个突出的问题是如何对待罪责问题。著名的政治学家阿伦特有关纽伦堡审判的观察和研究,也都把重点放在责任问题上。说到罪责,人们总是习惯地归之于大独裁者希特勒和他的追随者。此外,格拉斯还注意到,奥斯威辛呈现出有组织的,与客观必然相性联系的责任,已被划分到无法辨认的程度,以致最终表现为不负责任。无论是参与或没有参与犯罪的人,在行动时,都有意无意地从各自对“义务”的狭隘的理解出发,寻找逃避责任的借口。连那些制造一个又一个犯罪现场的作案者,在受审时都可以为自己辩护,说他们只是出于服从纪律动用枪弹,或出于义务使用办公桌而已;而其他众多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知道情况而听之任之的人,始终不吭声的人,他们一样没有被审判,难道都称得上是清白的吗?格拉斯不同意这种撤离历史现场的结论,相反认为,就连战后的一代人,从时间上看是完全没有责任的,也得一同背负罪责,而且看不到结束的时候。
对于德国历史进程中无法治愈的创伤,以及引起这一无比罪恶的事件的责任问题,格拉斯确实倾向于人人有份的观点。在这里,这一观点不可能被理解为替杀人者开脱。他不能容忍作为德国人可以指责别人不忏悔而自己竟置身局外,无动于衷;说到忏悔也不认为仅仅是一个良心问题。他有一个演讲,题目叫做《学习反抗,进行反抗,敦促反抗》。在演讲中,他指出,除了健全议会制度以外,仍然需要良心的呼吁和真理的抗争,这就是知识分子的作用。他特别强调抗争,他说:“我们总是错过反抗。德国的历史是一部错过反抗的历史。”他认为,希特勒政权所以得以巩固,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强大,而是在于对于的软弱,缺少反抗的决心。他提出,每一个人应当拥有“抵抗的权利”。当责任问题被引导到对自身权利的思考时,显然已经越出一般的伦理范畴,而直接转变为一种政治要求了。
格拉斯热心政治是必然的事情。
他坦言表示说:“我的整个一生都带有政治色彩。尽管我的主要兴趣在美学方面(无论是绘画还是写作),但是只要在这里工作,就是在一个带有政治色彩的,被政治造就的世界里工作,当我试着描画现实生活中的图像时,已经在与这个为政治所造就的世界打交道了。何况,今天的政治要大量入侵生活的所有领域,这比十九世纪要可怕得多,看警察对电话的窃听就可以知道。”作为一个作家,他觉得,假如不是首先把自己当成为一个公民,对现实生活作出积极的反应,是不可理解的。他承认,这种态度并非来自文学方面的见解与经验,而是源于迟到的政治见解与经验。实际上,知识分子的属性,对人类事务的关注和干预,也即所谓“公共性”,与其说是在文学领域中,不如说是在与政治打交道的过程中得到了促进。
公民必须做一些实质性的工作,而从事政治,就意味着站在某个党派一边,格拉斯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公开表示,他的政治参与具有党派性,以致后来成为社会民主党的一员。对于那些自称为超政治超党派的作家,他是深不以为然的。他直接卷入竞选活动,参与撰写勃兰特的演讲稿,进行各种政治辩论和讨论。然而,他从来不打算通过这些特定的政治工作谋取个人权力,而是同人们一起遏制国家社会主义的影响,巩固和发展议会民主,以建设一个“启蒙的公民社会”。
从本质上说,公民社会也就是民主政体的社会。格拉斯在维也纳的一次演说中充满激情地说道:“使民主成为日常的现实是多么艰难,多么弥足珍贵;在由唯一的政党凌驾于一切之上,不允许有任何选择的地方,人们是多么地怀念和向往民主。”然而,从极权主义的政治蛊惑之下走过来的一代,对有关民主的记忆仍然心有余悸。他指出:“社会主义不能由上面来规定,它只能通过更多的民主来实现。现在我们知道,形式上的民主充其量只能保证表面的权利,惟有越来越多的社会公正才能实现它的要求。”在极权主义社会,“民主”往往被演绎为“群众诀定论”,虽然实际上是领袖支配一切,群众则被广泛地动员和组织起来成为对少数一小撮人“专政”的工具。因此,格拉斯说,在民主政体的社会里,消除现存的阶级对立,不能通过复辟十九世纪的阶级社会来实现,而必须克服一度成为必要的阶级斗争,以使所有的人的平等权利成为日常的实践。但是,这并不等于消除社会上的所有冲突,相反他指出:“在民主社会里,如果在解决政治冲突的时候将政治上的对手都当成敌人来对待,那么这种民主离结束已经不远了”;又说,“一个民主的社会如果不能让冲突决出胜负,而是用禁令把它封存起来,那么,在它开始理解民主之前就已经不再是民主了。”按照格拉斯的理解,民主应当保障政治冲突和思想冲突的存在的客观性,即保护冲突的自然状态,使冲突的各方一一不同的政治党派和个人获得本来意义上的自由。所以,他提出一个十分鲜明的口号,就是:“在冲突中生活。”
这是一个富于政治智慧的创见。然而,我们并没有学会在冲突中生活。尤其在像“文革”这样大规模的阶级斗争运动结束之后,知识界普遍害怕和厌恶正常的思想斗争,八十年代倡言“费厄泼赖”,九十年代大谈“宽容”,而且都一样以反“文革”、反激进的姿态出现,以致不借给坚持社会批判立场的知识分子蒙覆魔鬼的面具。事实上,各种批判、驳诘或论辩从来未曾停止过;而进步的观念和正确的原则,却往往是通过冲突和斗争得以彰显和传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