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入夜比平时更早一些。颜昀回到香雪居时,天色已暗得如墨汁浸水晕染,而居内灯火燃明,如无边夜雨中一团小小的暖黄,是夜幕中的一颗亮星,夜原上的一簇明火,单看着便令人感觉心生暖意,连秋雨侵袭入骨的寒意,都在无形间,因之消散了些许。
霏霏夜雨中,颜昀边擎伞向内走,边问侍从道:“夫人和公子,都在家中吗?”
侍从回道:“夫人和郑夫人拜佛去了,还没回来。小公子已从宫中回来许久了,现在正在书房里,读书写字。”
颜昀闻言,转向书房走去。孩子一向好学,他以为在去书房的路上,会听到孩子的读书声,结果读书声一点没听着,只见这风雨交加的时候,阿慕书房的门窗,竟都大开着。
颜昀透过敞开的窗户,望见年幼的阿慕,正站在书案前写字。冷风吹得他小脸煞白,细雨直随风扑打在他脸上,可阿慕对此竟浑然不觉,一动不动地执笔写着什么,痴了似的。
颜昀一进书房,便反手阖上了灌风的房门。地上飘散着不少被风吹落的雪纸,上都书着“永以为好”四字。颜昀跨走过这些纸张,去关靠案的长窗,见孩子笔下正写着的,也是“永以为好”。飞入室内的雨丝,将纸都打湿了,一个“好”字,墨迹晕染得几乎看不出形状。
长窗关好,痴痴的阿慕,也像终于醒过神来,怔怔抬头,看向他唤道:“爹爹……”
颜昀取了方帕子,边帮孩子拭去面上雨丝,边略含责意道:“怎么不把门窗关上?!看书写字再要紧,也没有身体要紧,雨天天冷,你将门窗开着受冻,若因此真着凉生病了,你娘亲她,得有多心疼?!”
“……娘亲”,颜慕喃喃地道,“娘亲回来了吗?”
颜昀擦拭的手微一顿,淡声道:“……你娘亲和‘郑夫人’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郑夫人”,颜慕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想他傍晚从宫中回来时,就听侍从这样说。
因为自夏末从太清宫回来后,回回娘亲被郑夫人邀走,都不带他一起,他心中生疑,就想去郑家看看。可,郑宅大门依旧进不去,郑宅门仆虽对他态度和气,但就是不放他入内。愈是这样,他疑心愈重,想着正门既进不去,那他就在自家墙头搭一梯|子,翻院墙过去瞧瞧。
计划成功实施,只他刚从自家墙头,跳到郑家地上,就被人发现抓住了。他是曾在宫中长大的孩子,虽然郑宅内抓他的仆从,看起来衣着寻常,但他能感觉出来,他们不似寻常家仆,更似皇家侍卫。抓住他的人,似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他,最后严命他不许再有下次后,就将他放回来了。
他人是回来了,心却空荡荡地落在了郑宅里。一直以来,邀娘亲至郑宅做客,邀娘亲外出同游的,不是寡居无子的郑夫人,而是……晋帝穆骁吧……娘亲明明知道,却还总是赴约……娘亲明明说,她希望和爹爹永以为好,明明是……这样跟他说的……
心境幽沉的颜慕,垂目望着纸上的“永以为好”四字,越发心乱如麻时,听爹爹在旁问道:“怎么写起这个?还写这样多?”
“……因为,因为我希望爹爹娘亲,一辈子永以为好”,颜慕压下沉重心事,努力在父亲面前舒展神情,声音平常地,对父亲道,“娘亲之前和我说过,她希望和爹爹永以为好,希望和我们一直一起,一辈子安定团圆,没有分离。”
颜昀近来因猜知某事,心中极为复杂苦涩,此刻听孩子这样讲,不由微一怔道:“……你娘亲她,真是这么说吗?”
看着面前的孩子,捣蒜般笃定点头,颜昀心绪更是复杂,沉默许久,方轻声道:“你娘亲她,是专情之人。当她爱一个人时,眼里心里,便只有这一个,看不见其他人。”
……琳琅专情重情,他知道,琳琅爱着他,他知道,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依然记不起少时旧事,记不起她少女时候,深深爱着名为“阿木”的少年情郎……
……若这“阿木”,是旁的什么人,已不在人世,或与琳琅天各一方,也就罢了。若是这般,纵然琳琅记起少时之事,也不会忘了她与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不会为一个少时旧影,抛弃现有的爱人与家庭。可这“阿木”,偏偏是“阿穆”,就在琳琅身边,正是灭了楚朝的新朝皇帝……
……阿木、阿穆,这些年,原是他听错字了……他以为他的妻子,被新君欺辱,遂将生死置之度外,精心谋划弑君之事,要拯救妻子脱离苦海,可,哪里是苦海呢,是上苍在冥冥之中,有意让有情人重逢、再续前缘……
……有情人重逢续缘,那他颜昀,算什么呢……这些年与琳琅共度的时光,他不变的深爱与长久的等待,算什么呢……他现下正为琳琅谋划的弑君之事,又算什么呢……
……也许琳琅还未想起她的阿穆,对穆骁现下种种行径,仍心存排斥,暗暗怨恨,需要他拯救她脱离苦海。可,若他现在弑君事成,未来的某年某日,琳琅忽地忆起旧事,醒觉过来,是她丈夫杀了她昔日爱人,她会……怨恨他吧……就算她能通情达理地,不怨恨他,她与他,往后也难再做恩爱夫妻,分离、陌路,或许就是他们的结局……
……为妻子谋划弑君,似是命运,在向他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不谋杀穆骁,现在,他就身处无间地狱,并将一直沉沦地狱,永受折磨。谋杀穆骁,或得表面安宁,但担心妻子恢复记忆的隐患,将一直如影随行,令他在表面安宁下,时时心忧,暗受折磨。当未来某日,这一隐患,真的爆发,他的表面安宁,也将立刻化为乌有,他余生,亦是沉沦地狱,暗无天日……
……回望他这一生,短短二十四载,命运似是一直在跟他开玩笑。深深敬爱着的母妃,只是在利用他,将他视作一把肮脏的复仇利器;一心为父报仇,到头来,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生身父亲;立志中兴楚朝,最终楚朝却亡于他手,他做了楚朝的亡国之君……
……最后他一退再退,抛下尊严,放下所有,选择禅位与新君,只是想等来一个人的爱,想继续拥有一个小小的家。可,人是别人的爱人,家也是别人的家,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这个做丈夫与父亲的,实是不相干的外人。他实际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他这楚朝末帝,自己没有血脉留世,却帮灭他王朝的新朝皇帝,护留住了血脉,帮他的仇人,将孩子养大……
……可笑……不甘……
……纵似已身处死局,依然不甘。若能轻易甘心,当年七夕夜,他在高楼上,望见霍翊痴看琳琅时,就不会明明已预想到有可能会发生什么,预想到或将有人棒打鸳鸯,却没有立刻采取措施阻止,没有主动将霍翊的色念掐灭在苗头时,而是直接转身离去……
……因为不甘,所以他将琳琅,从霍家洞房带进宫中,而不是在宫外寻一宅邸,另外安置。他一个人,在宫阙打造的金笼中,太冷太寂寞了,他想要她入宫陪着他,为此,他可以接受她与别人的孩子,只要她在他身边……甚至,为了让她更加依赖他,他对顾家人严厉处置,让她与顾家本就不谐的关系,更加冰冷,让她对顾家彻底心灰,让她在世上,只有同他和孩子的小家,让她将他视作唯二的家人,全身心地依赖信任,不会再分心别处……
……不甘……不甘……
夜幕笼沉,满天满地的雨水,如落积到人心里,溺得人几要喘不过气来。房内,一点昏黄灯光,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拖得老长,窗上风摇竹影,令室内光影更是幽沉,在这秋雨夜,更显萧瑟凄清。
无边夜雨中,香雪居一棵靠墙梅树的树干上,原有的小人与字迹,已完全看不清,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刮花刀痕,每一刀,都拼尽了孩童全部的力气。
落不尽的夜雨,将刀痕下的木屑,冲下树干,随雨水流淌四散。冷雨横流的树下湿地上,曾经躺着一名负伤的少年,命定地等着他的小姐找来。只是世上,已无人记得此事,除了少年自己。
除了,少年他自己。
山寺禅房中,木榻香暖,穆骁一手搂着顾琳琅的肩背,一手紧牵着她的手,望着他与她十指紧扣的亲密情形,想他与她,曾在他们初见的梅树树干上,刻上两个手牵手的小人,并写有不悔、不负之语,唇际不由浮有笑意。
虽然知道是浸有毒汁的虚假甜蜜,但想起来还是很有趣味。穆骁发现自己,已能较为平和地看待旧事了,不再一想起来,就怨气冲天。之所以能平和,是因顾琳琅此刻,正在他的怀里,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冷心无情的少女,也不再是那个唯爱颜昀的坚贞妇人,她心里已渐渐有他,愿意慢慢接受他。
从前与顾琳琅行事,虽有意趣,但只是身体上的欢愉,心理上则与身体完全相反,身体越觉痛快,心中越是空虚难受。不似今日,因知顾琳琅心里有他,他极力温柔,小心翼翼地就像第一次与顾琳琅欢好时,而顾琳琅也不似之前冷漠相对,她真像是融化了的春雪,化在了他的怀里,令他神摇意荡,欢不自胜。
依他兴致,真想再兴云雨,然顾琳琅说她累极了,他便作罢了。就像从前少时,顾琳琅说她倦乏,他再怎么不足,也会收兵,只是亲密地抱着她,温存低语。
山雨潇潇,禅房内一灯如豆,其实颇凄清的场景,看在满心欢喜的穆骁眼里,却是温暖安逸的。他捉握着顾琳琅的指尖,边送至唇边,轻轻吻上,边眼望着顾琳琅,动情低道:“琳琅,为朕生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