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禅房中,双目明亮,竟似让人无法直视,琳琅匆匆垂下双睫,在穆骁的疯言疯语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只是疯言疯语罢了,是穆骁在沉浸温|柔|乡时,脑子一热,说出的疯话。琳琅不将穆骁的疯话当真,穆骁反复无常,一时要亲手拔刀杀她,一时又非要她委身与他,一时对她肆意羞辱欺凌,一时又假意温柔体贴,她不会认为这样的穆骁,真对她有什么真心,真的有意立她为新朝皇后,只是想在穆骁目前这种疯态下,表现地温顺服从些,令穆骁对她没有戒心,好叫他不设防地走入她的陷阱。
琳琅别有用心的一声“嗯”,听在穆骁耳中,真似美妙仙音了。他拥搂着他心爱的女子,好像已见顾琳琅生下了他的孩儿,而后与他结为夫妇,真正成为了一家人,就像……就像少年时,他所期盼的那样……
虽然隔了许多年,虽然世事与人心,都经历了许多曲折,但如能最终,依然美梦成真,他愿意自欺欺人地,不去看这美梦下,掩藏的种种伤痛与不堪,只专注于明面上,他与顾琳琅当下与未来的幸福。
雨夜寒凉,而穆骁心头烫热,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胸|腔中跳动的,不再只是个维系生命的器官,而是真实跃动的一颗心,热烈快活就似少年时。心是暖的,血的暖的,怀中的女子,也是暖的,他将她吻了又吻,直愿与她如此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穆骁自觉已离幸福越来越近,而这一夜后,接下来的日子,一切也似如他希望发展,顾琳琅与他越发亲密,冰雪美人在他面前,渐化去了所有冰凌尖刺,温柔可人,宜喜宜嗔。
他携她泛舟湖上,听她抚琴清唱,同她做了许多少年时做过的事,与她花前月下,情意愈浓。同她在一起时,他人也像是回到了少年时,那时,天是晴的,风是暖的,人是飘飘然的,空中鸣雀声清澈欢悦,每一日都像披拂着阳光的金色,闪闪发亮。
几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前的三五天一次相见,难以叫穆骁满足,只是朝事缠身,绊得他无法日日出宫与顾琳琅相会。想将顾琳琅接进宫中、想让她与他朝夕相伴的执念,在穆骁心中,越来越强烈。他为此热烈期等着顾琳琅有孕的好消息,然而,比这一消息先到来的,是一份冰冷的密报。
密报是由御前总管郭成呈上,原本处理完朝事的大晋天子,正对镜试穿常服,想着午后出宫时,穿哪一件,与长乐公夫人相会,然当郭成趋近前来,向圣上躬身呈上密报,事情似乎起了变化。
因为午后将要微服出宫,去见长乐公夫人,圣上的心情,是肉眼可见地舒畅,伺候圣上的侍从们,也跟着心情宽松。郭成见圣上拿过密报打开时,一双凤眸中,尤漾着明亮笑意,可当圣上目光,垂落在打开的密报上,侍主多年的郭成,很快便察觉到了圣心有异。
尽管圣上眸中,笑意尤在,但那笑意,却像是结了冰,冷了,僵了。圣上捧在手中的密报,并不是厚厚一叠的长篇大论,可圣上却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垂眸静看了许久,像是因密报内容太过惊悚,圣上一时无法相信,只得将纸上的密报,一个字一个字地来回检看,以判断自己是否看错。
最后,密报阖上,圣上笑了一声。这一声笑,令郭成心惊肉跳,而圣上依然神色如常,眸中仍盈有笑意,只是将身上穿好的常服,脱扔给内监,重又穿上先前的龙袍,改了今日午后的安排,不依先前计划,微服出宫与长乐公夫人相会,而是召丽竞司宗远,入宫议事。
丽竞司不是三省六部等朝堂机构,由前朝沿袭而来,而是圣上在登基时,为监察王公朝臣动向,秘密创设的监察机关。宗远是丽竞司的头领之一,圣上既直接召宗远入宫议事,想来,是朝上真出什么大事了。
这样的议事,郭成自然听不得。日落时分,宗远离开御书房后,郭成才在传唤下,入内侍茶。他小心翼翼地,将新泡的雨前龙井,端呈给圣上,以为圣上在用完这杯茶后,将吩咐他伺候笔墨,亲手写下重要决断发出,而后朝堂,将随之涌起波澜。
可圣上却迟迟没有,只一边高坐御座,缓缓地饮着茶,一边望着御书房外的如血残阳。望不尽的琉璃金瓦、高耸宫墙,在血红的残阳下,沉落下道道阴影,最终融入渐暗的天色中。天光将尽,阖宫的宫人们,在蜿蜒交错的殿廊下,忙碌点灯,半明半晦、人影幢幢的光景,令这天下至尊地,似是阴阳交界、百鬼夜行。
最后,天光敛尽,取而代之的,是点点灯火,如幽漆海面上浮动的破碎星光。遥望许久的圣上,终微垂眸子,收回了凝视的目光。郭成见圣上启齿,以为圣上将要吩咐磨墨,心中一紧,悄悄挽着衣袖,却听圣上淡声道:“天越来越冷了,傲寒的菊花都要落了,再不赏看,就迟了。”
没有发出剑指朝堂的御令,只是吩咐说,明日宫中将办赏菊宴,令司宫台安排好宴赏事宜,并通知下去。将蒙圣恩与宴的,乃王公重臣,长乐公夫妇,也在此列。
翌日,圣谕传至香雪居前,琳琅正在孩子的书房中,边陪着孩子读书写字,边帮他整理书纸。
整着整着,琳琅见阿慕写了许多张“永以为好”,想及自身心事,幽幽心绪,更是复杂时,身边的阿慕,停下了读书声,手指着那个“好”字,笑看着她道:“一子一女为好,我还记得,爹爹娘亲之前说,要给我添一个小妹妹呢。”
在春日里,昭华曾问她,想不想再要一个女儿。那时,她辨不清自己对昭华的心意,逃避说不知道,说还要再想想,昭华也就温柔静待,说那就再想一想。
后来,等到初夏时候,她心中爱火重燃,明确了自己对昭华的爱意,与昭华如胶似漆,再添一个女儿的事,也就不用再想,日常生活中,曾直接笑问阿慕道:“想不想再要一个小妹妹?”
当时阿慕一听就高兴极了,眼睛亮得圆睁睁的,接连嚷道:“要!想要!!”
他十分快乐,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小鸟,绕着她扑腾道:“真的可以有小妹妹吗?小妹妹什么时候出来?她出来,我会对她很好的!我要带她吃好吃的,带她玩好玩的,背她去看花,抱她去扑蝶,做一切会让她高兴的事,努力做一个好哥哥!”
见阿慕如此欢迎妹妹的到来,当时的她,与身边的昭华,相视一笑,眉眼流情,心中温暖。
而今时,不同往日,听阿慕忽然提起此事,琳琅抬眸看向一旁的昭华,见他也正看着她,似是她与他,俱想似当时相视一笑,可是沉重的心事,压在他们的心头,纵皆想将之压下,想向对方粉饰太平地强颜欢笑,亦是勉强不来。孩子的一声笑语,迎来的不是父母的笑声,而是长久的沉寂,寂得令人心悸窒息。
颜慕忽然提起“小妹妹”的事,是因他希望爹爹娘亲,恩爱如前。在他眼里,那个晋帝穆骁,连爹爹的小指头都比不上,娘亲会暗中与穆骁纠缠不清,定是因为娘亲是重情之人,对旧情无法完全割舍,而穆骁利用娘亲的这一点,对娘亲死缠烂打,死皮不要脸。
他是爹爹娘亲的孩子,他该暗中想办法,修复爹爹娘亲的感情,让娘亲多想想爹爹的好,多想想与爹爹共度的恩爱时光,为此,他才特意提说“添个小妹妹”。可没想到,这一句下来,爹爹娘亲,谁也不说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似是已比他所想的,要冷上许多。
这样一想,颜慕心里更是着急难过,僵在面上的笑意,看起来更像要哭。
琳琅见孩子如此,想她或许该与昭华坦白,不然,敏感的孩子,察觉到父母关系似是有异,会为此暗暗伤心。
其实,这也是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犹豫思考的。之前一直不说,是因她担心,向昭华坦白,他会极力阻止她参与谋杀,坚定由他一人来杠风险。可,也许还是说开的好,事情既已到这地步,由她说开,由她劝服昭华。他们是生死与共的夫妻,彼此都不能独善其身,什么也不做地,望着对方为自己处境凶险。
想定的琳琅,望着她的夫君道:“昭华,我有话想对你说。”
颜昀也早有满腹的沉重心事,犹豫着要不要同妻子讲。他看妻子眼神,即知妻子大抵会同他说什么,遂起身道:“好,我们回房说。”
只是夫妻二人,还未走回房中,御令即至,不可违背。琳琅与夫君,只能将彼此未说出的话,留待宴散归来再讲,随那名宫使,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既是天子宴,琳琅已想到,穆骁会设法单独见她。果然午宴之后,穆骁留与宴众人,于园中闲游赏花。她与昭华,随人群走了没多久,就有宫女来请,道婕妤娘娘,请长乐公夫人一叙。
第一次在夫君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被穆骁以顾琉珠的名义通传。心中愧痛的琳琅,有些不敢去看夫君的神情,可夫君看她的眸光,除有心知肚明的痛苦外,似是复杂地还有其他——在穆骁召她这件事上,夫君心中所想的,似乎不止有为人夫的屈辱、愧痛与仇恨。
一时看不透夫君眼神的琳琅,未及细想,身边传唤的宫人,即催促声起。她只得暂压疑虑,忍着心中痛苦,垂下眼帘,随宫人匆匆离开,去往了天子日常起居的御殿。
穆骁正在内殿饮酒,见她来,径含笑朝她抬手道:“过来。”
这些时日,她与穆骁,可说是十分亲密。纵心中厌恨极了,琳琅还是微弯着唇角,十分温顺地走上前去,靠依在了穆骁身前。
穆骁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嗓音噙笑地问她道:“有几日未见了,朕想夫人,想得寝食难安,夫人可有想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