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梦桡心里,丹楼只是个存在于长辈们口中、于她而言很遥远的地方。她生在南京,因着山遥路远烽烟四起,从来无暇回看那个传说中养育了刘家根本的地方。
她起先预定了要去大学念书,但又因为局势紧张而没报到。家里人为她请了一位老师,是与她同校大她几届的学姐,叫她在家里对刘梦桡代讲学校的课程,算不上教习。
那位学姐叫唐蒄,成绩在学校里不算拔尖,只是刘家人想攀附支持唐蒄的金氏,于是才卖她这个人情。金氏没学过文,是当兵的,为其青睐的唐蒄不免沾了些市井粗鄙,她初次见刘梦桡时,带着笑说:“你们家房子好大。”
刘梦桡觉得这人奇怪,跟人说话第一句是夸对方家的房子。但或许是年龄相近,她和唐蒄不是无话可谈,有时听唐蒄说起金家的事情,也会真的开怀一笑。
她家教甚严,出门时也有老妈妈跟着,不像是当代女性,更像古时候的闺秀。唐蒄来家里给她讲课后,她偶尔会和唐蒄上街,外头的世界有趣,但也不至于为之留恋。
有段时间唐蒄迷上了填词猜韵的游戏,来讲课时手上常捎带着词谱。刘梦桡跟她照着书上的步骤学习几遍,在脑海里过些同音字词,是个打发晨光的好手段。
某天唐蒄又来见她,讲完课后母亲要留她吃饭,她就和刘梦桡坐在二楼描画。唐蒄手抖得不行,一下就不想玩了,蓦地从书袋里抽出几张信纸来,撇下刘梦桡看词。
“空对重扉盛景远,佳期负,衔春旧燕何年返。”唐蒄蹙着眉读出来,忽而转头对刘梦桡道,“写得怎么样?”
刘梦桡搁下笔,问:“谁写的?”
唐蒄嬉笑道:“当然是我写的啦。”
“你连平仄都合不上,哪能写这么长一句。”刘梦桡伸手,“拿过来给我瞧瞧。”
唐蒄把纸丢给她,刘梦桡接住了,将那信纸展开,寥寥几行蝇头小字:新岁金陵愁昼短,白梅碧柳须风挽。水畔峰重叠万巘,逐白鹭,石湖贪看游人满。昨夜愁眠朝起懒,暂劳素手鬟虚绾。空对重扉盛景远,佳期负,衔春旧燕何年返。
唐蒄又翻起剩余的纸张,说:“合上就合上呗,只想着伤春惜花,成日里只知道不高兴,哪还有心思玩呢?”
落在笔架上的笔被刘梦桡重新抬起来,她在描花纸上将那句空对重扉抄过一遍,说:“你还没告诉我谁写的。”
“我另一个学生。书店里碰上她,教她认了我的名字,她就算是我的学生了。”唐蒄将信纸翻得哗哗响,随口答道,“叫柳别霄。你们两个的姓念起来还有点像,真是缘分。”
刘梦桡想了想,问:“刘和柳是同个韵吗?”
“我不知道,柳别霄肯定知道。”唐蒄将那张信纸抽回来,跟旁的信纸一并折好,“她就喜欢写这些,改天我帮你问?”
看着那张薄纸混在别的信纸中,刘梦桡顿时失了兴趣,将刚捡起的笔撂下了:“不用。”
“好吧,那我不问,这两个字应该不好融入词里。”唐蒄看着纸上只描一半,另一半用来记词的花纸,“你们真挺像的,都喜欢写写画画,还喜欢对着花花草草感叹人生。”
刘梦桡问:“她还有没有别的词?”
“我这几天没空见她,你想看就自己找她。”唐蒄在包里翻笔记本,想起她家里的情况,抬头问,“你家里人不介意吧?”
刘梦桡不以为意地说:“看个诗而已,有什么介意的?”
唐蒄点头哦一声,觉得自己着实有点小题大做,翻到笔记本里记着地址的那页,亲手拿笔抄在花纸上递给她:“来,今天咱们就做这个小春香,引你去花园里逛逛。”
刘梦桡伸手接过,隔了半月等唐蒄再来见她的时候,才让唐蒄陪她一并去。唐蒄那段时间似乎很忙,经她打电话传讯息催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挤出这么点时间。
有唐蒄陪她出门,家里就没叫人跟着。柳别霄的家在莫愁湖附近,很不起眼的巷子里头。一眼览尽的院子,看着很是简朴的陈设,唯一能与诗意搭边的就是院里的梅树。
刘家靠栽梅树发家,新插的梅枝还送到许多大人物眼前过。局势瞬息翻覆的如今,改换天日几乎是屡见不鲜的事,唯有根植的梅花不需解语,独立于俗流中不改颜色。
柳别霄是个行动迟缓而思想敏捷的人。她从门帘后现身时动作很慢,抬手掀了帘子刘梦桡才知道她手里端着茶。她对唐蒄很尊敬,唐蒄却拒绝喝她的茶,趴在桌上补觉。
刘梦桡只好隔着唐蒄和她说话。她只说看见柳别霄填的词很喜欢,柳别霄就取了很多拿给她看。都是草草写就的稿纸,有的还经过涂改,没有一张是附上名字的。
刘梦桡放下稿纸,悄声问:“你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柳别霄示意她伸手,在她手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别、霄。
刘梦桡看一眼横在两人之间的熟睡的唐蒄,指着门外说:“有人睡在这里不方便,我们出去讲话。”
柳别霄点头应下,她的书堆放在隔壁,正好借此机会带刘梦桡去看。唐蒄说要给她介绍新朋友,是个和她一样喜欢吟赏花草的人。除了唐蒄以外,就没人给她写的东西提意见,眼下刘梦桡主动要看,她高兴还来不及。
两人坐在窗边拿着她剪下的书报看,刘梦桡一张张看过去,在字里行间寻到了有趣的东西,指给柳别霄看:“这句‘腻玉圆搓素颈*’,实在不像苏轼写的。”
柳别霄探过来看:“怎么不像?”
刘梦桡像是想不通,指着那句说:“我以为苏轼喜欢写景写旅,就是写人也只写‘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