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艾德心想。不超出这个限度的话,有些东西是可以忽略的,但这个限度不容超越。
两级台阶,然后是带棚和不带棚的桌子中间的走道,一直穿过平台。克鲁索拿着三个酒杯和一瓶冰得恰到好处的白葡萄酒来到外面,艾德跟在他身后。他口发干,他渴。
克鲁索慢悠悠地来到其中一张坐满了人的桌子旁,那些人异常热情地打着招呼,仿佛早就等着他们,或者之前曾见过他们。那些人主动给他们俩腾出座位。这里所有的人看上去互相之间都像有某种联系,是一家人,他们认为大家能够在这里,能够一路奋斗到这里,就足够证明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密切的亲属关系。仿佛这样就跨越了某种有决定作用的界线,这是地理学无法解释的。大家点燃蜡烛,开启酒瓶,一种期待的喜悦开始四处蔓延,后来连艾德也被感染了。
晚上,一些短工陆续来到平台上,从他们的交谈中艾德听出,这些人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他们就像使者一样,是岛上三个村镇和饭馆酒吧的代表,包括希提姆,荆棘岩,岛吧,草地角,山丘小筑,野蔷薇,北角,南角,尾荆岩等等,来的人中还有救生员,给鸟上脚环的人,岛上电影院里打工的人,各种短工。这些人来自各行各业,但都不忘了上他们的桌子前来打个招呼。
每次这些人都会贴贴脸,小孩式的问候。没有人敷衍了事,或者把头转向一边,所以这些短工们(特别是身高不同的时候)不得不伸长脖子,拉长身体,像要接吻一样,只是到最后关头没有吻下去罢了。艾德看见克鲁索利用大家身体靠近的机会说了些什么,声音很轻,可能说的最多是一个词,或者一个句子。他们有时会瞥一眼艾德,这让艾德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但是时间一久,这打量又让他心虚。有几个艾斯卡往他们的桌子上放了饮料或者小包的食物,同时还有问候和美好的祝愿。克鲁索几乎难以察觉地下了命令,随后那个小包就传到各个桌子上,拿到的人迫切而又满怀感激地打开包,风卷残云一般吃掉包里的东西。这些人很饿,他们怎么会这么饿,艾德大惑不解,当然,是因为崖上面的空气,可能也是因为这些人缺钱,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什么都缺,他自己不就没什么积蓄了,可能20,或者30马克,但钱在这个时候根本不重要。他有一个房间,在岛上找到了栖身之所——这个奇迹还在延续,不会有麻烦的,这就值得喝一杯。
他的目光转向海面,试图用目光跟住其中一点以慢镜头的速度挪过的灯光……没有成功。他闻着身旁那些太阳般温暖的身体上散发出的甜味,只是,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呢?这些遭遇了船难的人紧紧挤在一起,桌边坐满了人,光胳膊,光腿,脸上的皮肤因为吹风多见水多而紧绷,嘴唇上有股咸咸的味道。这是让人感到舒服的面具,头发结成硬邦邦的一绺一绺,摩挲着脖颈。他们无法避免地肌肤相亲,这是件很自然的……没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艾德已经不习惯这种肌肤的接触(从那件事之后),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同时屏住呼吸,斟满酒杯,然后继续呼吸。有人端来了更多的葡萄酒和啤酒,喝的和吃的,所有人都可以共享一切,因为他们努力到了这儿,来到高悬在海面上方的平台上,来到克劳斯纳的花园,来到这些被选中者的桌旁。
有些人伸手去抓克鲁索放在桌子上的酒瓶,半是开玩笑,半是挑衅。这时艾德看清了标签,是“椴树叶”,一种匈牙利的葡萄酒。这种酒在克劳斯纳是专供服务人员的,这些人现在全都在这儿,但是分散在各个桌子。服务员已经脱下了黑色的礼服(毕竟是休息日),换上便装的他们个子似乎变小了,像是缩了,像陌生人,或是许久以前曾经认识的人。大门右边有一桌人的嗓门特别大,说着下流话,带头的是卖冰激凌的。不幸的是,娇小的莫妮卡也坐在那张桌上。她一脸忧伤,渐渐地隐去了身形。他们左边是兰波那一桌,那桌人正在传阅书,大家小心翼翼,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把那些书弄破。他们并不是真的打开书看,只是边翻边瞄上一眼,或者先把手指在衬衫上擦干,然后插进书中去感受那些书页。其中一个人在封皮上闻来闻去,闭着眼睛。这些读书的人看上去有些可笑。艾德并不想看他们,他看到的是正威胁着自己的那些存货。在他昏昏沉沉的脑袋中的某个角落里,贪得无厌的记诵力正潜伏着。两杯酒下肚,他就已经被这些人吸引住了,被这些读书的人,因为他们身上在发光。兰波在朗诵什么,声音低沉,卡瓦洛在一旁协助,接着两个人就争执起来,但跟往常一样,他们的争执似乎纯粹是为了好玩。兰波妙语连珠,几乎出口成诗,一句一顿,奇怪的断奏,如刻如凿,尽管他喝了很多酒,而且一直在喝,但却没有任何口误。他的胡子在颤抖,他轻蔑地把头转向一旁,对着旁边说话,往沙地上吐口痰,龇出牙齿。他猛一下很像书上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在洗碗间给克鲁索举到水池上方那张照片上的。他眼镜上的椭圆形镜片闪着光。卡瓦洛显得要矜持很多,他说:“哎,也许你会是,咱们就说十五年之后……”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了嘈杂声中。艾德喜欢卡瓦洛那个有点塌的鼻子。卡瓦洛个子很高,在克劳斯纳的三个端盘生里,这是目前为止跟他接触最少的一个。卡瓦洛读过博士,他的论文“被批得一无是处”,“题目不对,内容不对,估计什么都不对”,克鲁索这样评价说,并且解释了那个拉丁语的题目:“他对古老的马有种奇怪的喜好,我的意思是说,对古代,简单说,这个人迷恋古代,特别是古罗马的那些古老的马。”艾德觉得,卡瓦洛长得就像个罗马人,他从侧面看上去棱角鲜明,高额头,棕色头发微微有些卷,还有股让人亲近不得的劲儿。对卡瓦洛来说,艾德就像不存在一样。
跟兰波相比,克鲁索显得很害羞,几乎是拘谨的。他双腿交叠着搭在一起,身体向后仰到这些破旧的啤酒花园椅允许的最大范围。刷着白漆的椅子给观景平台带来一丝殖民地的气息。艾德发现克鲁索从来不挤眼示意,而是把眼睛闭一下,就像在倾听什么乐曲。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左边的眼皮会在半路上停顿一下,然后才回到出发的位置。这个神秘的细节也是他超凡形象的一部分。他毫无疑问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艾德喝得很猛。能怎么样?他可以靠喝酒忘记那个遭遇船难的人,可以把自己和那个遭遇船难的人一起淹死。这些遭遇船难的人看上去都挺单纯(一股单纯的味道),他们就像从遭难的船里被冲上岸的物品,像洗刷得干干净净、被晒成棕色的木头。艾德想起福斯坎普和他的那些通讯犬,这时他明白了克鲁索站在望远镜旁说的那番话:“……他们就好像知道这座岛和这片海对他们是怀有善意的,已经做好了让他们远航的准备,不管目的地是哪儿……”也许他已经喝醉了,但是他能看出这些人的优雅,和优雅中的卑躬屈膝,那种什么都愿意做的决心,让人觉得羞耻,甚至可憎。艾德明白,自己既不属于这些遭遇船难的人,也不属于这群受人尊敬的短工,不过他现在可以结束这一切了,这个夜晚显然是最好的时机——在他的帮助下,艾德边想,边朝克鲁索那边看了一眼。克鲁索正在给大家倒白葡萄酒,轻轻地说着什么,头低着……一些没人能懂的话在艾德的喉咙里翻腾,无声无息地。
是的,他起了疑心,这一切都太过美好,所以显得很可疑,而且他也太过紧张。天知道,他也可以再离开这个岛,不是吗?高崖上的观景平台渐渐幻化成船的顶层甲板,船慢慢离开海岸,慢慢朝海上开去,旅行开始了……他们这张桌坐了四个女的两个男的。大家都看着艾德。好啊。他也看回去。短头发的女人裸露着上臂,这个女人把纤细、精致的双手平放在桌子上(像是要抚摸他,或者安慰他),然后是对面这个女人,她的脚——在他的双腿中间?不,不可能。然后是那个脸长得像耶稣,头发非常长的男人。然后是另外那个男人,是圣徒彼得吧,不过他现在看上去更像Z博士。接下来是远处的那些女人,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男人,带着自制的首饰,木头珠链,流苏花边。艾德看到手镯,发带,用秸秆或麂皮编织而成,他看到了单孔石。其中几个女人穿着用巴提克印花布做成的宽大连衣裙,有几个穿的是自己曾祖母的睡衣,这段时间流行这种穿法,轻薄的及膝小连衣裙,胸口上的普劳恩[1]花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染色很不专业,紫色,酒红色,蓝色……有人跟他说话,是克鲁索,艾德到现在才注意到。
“你看看他们,艾德,男的或者女的……”
艾德垂下头,他想离开。
“我知道,艾德,过一两个小时他们就会想到那个,然后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足够强壮。总有人什么都敢做。探照灯是不是会找到他都无所谓。他不会成功的,只会呛很多很多的咸海水,在海上的某个地方,很远,然后就完了,旁边没有人,最后一刻,孤孤零零——多么委屈,艾德,被所有的所有抛弃是多么让人委屈?”
艾德醉了。他体会到了那种孤单。人们的交谈形成一种曲调,一起一伏的嘈杂声,与海水的哗哗声结合得天衣无缝。或许也可以干脆把身子往后一靠,沉陷其中,消失在一片蒙昧中。半敞着的冰激凌售卖窗口里传出音乐声,细弱无力的声音,就像直接从艾德亲手刷洗过,并且非常痛恨的冰激凌桶里传出来的一样,歌声里有种迷人的忧郁,可能是厨师迈克的磁带,是他的星牌录音机。但是平台上实在太吵,根本听不清唱的是什么。有人在桌子上推玩具,嘴里发出轰轰声,一挡,二挡,三挡,艾德心里想着,不过他听到的只是克鲁索的声音而已,克鲁索把一杯酒推向他,那动作好像永远不会结束,慢得像天边的船一样,慢——慢——的,慢——慢——的灯光,艾德哼唱着,和着音乐的节奏。这个推酒杯的动作滑稽极了,但是没有人笑,大家都很认真,这杯酒是认真的,对待他也是认真的。大家都看着他。
“你怎么想,艾德?你选谁?”克鲁索小声说,声音小到这张桌子上没有人能够听得见,就连艾德也没有听见。
他抓住酒杯举起来,就像要掂一掂这杯酒的分量,然后又把酒推了回去,同时嘴里含混地咕哝着什么,于是汽车变成了一辆叮当作响的红色有轨小电车,没有挡,没有刹车,只有接电的长杆,而他就是司机,他喝醉了——但他是司机!在弯道后那条长长的直道上,他提出了那个问题。起先声音很小,然后提高了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