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数个百来年,应天也曾几为龙兴之地,然而自打前朝北迁都城,隔了两条横跨南北的大江大河,金翠耀日的天街、凤箫声动的瓦肆便都归了江湖人。
什么劳子“百晓生”、“全知道”的江湖《品评谱》有语:“百山千湖十五城,名宿江漕狂侠孤”。剑去刀来,回转往复,如今应天府州乃至四面江海势力三分。
高门显派或居山院、或居古寺,子弟勤谨,代有名宿。漕帮江役出身,本事最下,却涌占了东南诸片水域,于十五城内,又有乞儿团头隐隐相助,从者众矣。而狂侠、浪人独行,隐没山市之间,随处可去、无处可寻。
东南一域,许多年不曾有人惹上漕帮了,他们也难免失了谨慎之心。然而这天下间活不下去的力役虽多,却不比恃刀立身的以一敌万,固然蚁多吞象,他者却可擒贼擒王。
无可奈何矣,时也命也……临窗观河的中年人又叹了一声,而后回身拱手,向着旋梯而下的刀客深深一拜。
“是你啊,中探花的”,刀客一跃坐在窗上,双臂撑着高台,探身望向中年人,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线,“你来做什么?”
刀客识得中年人,在一桩久远的江湖逸闻里。
那大概是个早春,恣意张狂的少年郎一时兴起,杀了一位赶考的书生,而后大摇大摆顶着书生的身份赴试,入贡院、登金殿,得探花,骑马游曲江,才高俊秀,风头无二。又在某一天夜里,他撕开了青葱的官袍,抛下一身桎梏,又涌向了浩大江湖。
没杀性的哪个入江湖……纵然那赶考的书生飞来横祸、倒霉至极,可谁要管他!
你去问问,江湖人有谁不想如此,不想撕开一切,不想砰的一声炸开,炸开八十闪惊雷或烟花,在全江湖里扬名,教天下都知他名姓。
刀客也是如此,所以她成了刀客。
中年人窥见了杀意,跳跃的杀意,他苦笑一声,俯身下拜,“某恰为应天舵主,此来是为请罪。”
话音落下,仆从们急趋而入,搬着一箱箱奇珍宝物,堆叠在了刀客脚下一方,个个打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红珊瑚、明珠珰,全都是世间顶顶无趣的物什。
刀客冷嗤了一声,胸腔里升腾起了一股的厌烦。
“原来是来讨饶的……”她笑了笑,拍了拍刀,“那可不行,它要饮血的,每日杀一个,今日定好了是你。”
江水浩浩,足以横载万物,却也毫不留情的碎岸石、吞巨船,便是到此时,刀客的一双眼仍是明净的。
中年人又苦笑了一声,纵然刀不吞血,可这刀下死去的无数败者,却足以让任何一个人肃然。
“某年已半百,何恤此身,只是有几句话,想请刀者一听。”
他非是不想活,却也只能如此,唯有以退为进,或有一二生机。
“半柱香,我赶时间”,刀客闲极无聊的踹向地上堆叠的宝箱,将一颗颗明珠高高踢起,在空中“砰”的一声炸开,莹光四裂。
中年人扫过四下散落的光粉,与顽童似的刀客,在一刹那间,隐隐了悟或许今日已不能如愿。世间诸多利益得失的衡量,都皆非顽童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