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耀得而复掷的晋级,使周志明每每想起来便会觉得是叫自己给断送的,时时有点儿不安。当然他知道马三耀从内心到言表都绝不会有半点忌怪他的意思,因为大黑马到底是一个真正的侦查员!也许正是基于这个信任,他现在才仍然敢于和乐于毫不顾忌地再一次向他提出自己的看法来。
“不,我没有理由怀疑这个结论,”他说,“我只是考虑他自杀的原因,这是个谜呀。”
“自杀原因?那说不定永远是个谜了。”马三耀想了想又说:“会不会……他上次放出来是因为我们抓住了卢援朝,这次卢援朝又无罪开释了,于是他就产生了某种压力,怕再被怀疑上?不过也不至于呀……”马三耀的语气像是在问,又像是在答。“要不然就是他在什么问题上真有鬼。我可不是拿老眼光看他,我的意思是,作为侦查员,在没有获得确实证据之前,是应当允许自己在内心里留有怀疑和假设的充分余地的。”
周志明突然想起什么,截断马三耀的话,说:“对了,有个重要情况我上午忘记告诉你了,昨天他给我打过两次电话。”
马三耀一怔,立即圆瞪了眼睛,“什么!你是说杜卫东吗?”
“是他,昨天下午四点多钟他从什么地方的公用电话打来一次,晚上又打来一次,后面这次我没接到。”
马三耀连忙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你慢点儿说,昨天,下午四点多钟,第二次是……这么说,他在自杀之前和你通过电话,这太重要了,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飞快在本子上记着。
周志明凭记忆尽量把那个电话中的对话原原本本叙述出来,他说完后,马三耀望着记在本子上的几行简短的字,颇有些不满足地问:
“就这么多?他一直不肯说出因为什么事要约你去的吗?”
“那是个公用电话,他说讲话不方便,非要同我面谈不可,当时我没当回事,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口气像是很急切。”
“真是讨厌,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去呢!你小子干什么去啦?”马三耀十分惋惜地敲着桌子。
周志明懊悔地狠狠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上扯了一把,“说不定,全部秘密都在这个电话上了,我要早知道……”
马三耀思索了一会儿,用笔敲打着本子,说:“话又得说回来,如果那个电话只是这些内容,还是不能说明什么。”
“它说明,它说明,杜卫东的自杀可能是不寻常的……”
“废话,谁自杀是寻常的。”
“我是说他死得奇怪。”
“咳,你要是一直在刑警队工作,这种事经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也许他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死前再见你一面,说几句表示告别的话呢,你们的交情深嘛。”
“这个案子,你打算怎么办?”周志明干脆直问。
“怎么办?案子的事,可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得队里几个领导共同研究了以后再定。不过根据办案子的章法,我估计,既然已经判明死者自杀,那就只能销案,就这么回事。”
“销案?连自杀的原因都没查清楚,怎么能就这么销案大吉了呢?”
“哎呀,”马三耀苦笑一下,“我说你呀,亏你还当过几天刑警呢,怎么净说外行话?咱们公安部门只负责处理和犯罪有关的事,自杀事件是向来不管的,那么多自杀的你都一个个给他们找原因去,那就甭干别的了,杀、偷、抢案件还积压着查不过来呢,哪有工夫往这些寻短见的身上耗呀。跟你说吧,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天下就有那么一种人,心眼跟针鼻儿一样窄。你甭以为他寻短见就一定因为什么过不去的大事情,也许屁事也没有,就是不想活啦。上次我就搞过这样一个案件,那个人就属于那么一种抑郁的神经类型,感情脆弱得不得了,在别人那里不算什么的事,到了他那儿就缠绕不开了,表面你还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儿,实际他思想上已经背了一串莫名其妙的大包袱,一旦发作起来,就往死上琢磨。这号人,整个精神都是混乱的,性格也是病态的,你要真是死心眼儿去查他的死因,那才算是白搭工夫,别说杜卫东这种小人物,就是那些个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又怎么样?”
马三耀从桌上拿起那本《最后一个乌兑格人》,对周志明晃晃,“法捷耶夫,还有海明威、杰克·伦敦,一代文豪,功成名就,活得挺滋润的,结果怎么着?自杀了,他们为什么自杀,多少年人们猜测纷纭,莫衷一是……”
周志明说:“海明威是不堪病痛而自杀,杰克·伦敦对现实失望才……”
“那法捷耶夫呢?”马三耀不容他争辩,“还有马雅可夫斯基,都是坚强的布尔什维克,干吗也要走自戕之路?咳,其实除了他们自己,谁又能说得清呢。”
周志明呆呆地听着马三耀的这一番滔滔的宏议,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总觉得自己也有一肚子道理,但却不及马三耀的雄辩,心里混乱得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马三耀连连打着哈欠,周志明看看表,时间已经很晚,便告辞了出来。一出楼门口,砭骨的迅风劈面撞在脸上,他猛丁打了个寒战,心里那股子躁妄的火气顿时冷却了很多。他突然后悔刚才跟马三耀说了那么多话,捣了那么多麻烦,不管怎么样,马三耀现在毕竟是处在刑警队长的位子上,对他主管的案件总是这么不管不顾地提问题、发议论,不是过于僭越了吗?就算是好朋友吧,长此下去也难免会使朋友讨厌的。他迎着风苦笑了一下,心里说:“真得改改了,这死认真的毛病。”
第二天,他们全组就开始投入了查找那封报警信投寄人的工作,按照星期天下午定好的分工,大陈和小陆到预审处去提审徐邦呈,周志明从那封信的原件上剪下一条空白的纸,送到造纸研究所里去鉴定纸的产地,严君呢,到了市百货公司批发部去了解这类纸张在南州是否有过进货。几路分兵,齐头并进,大家都满怀着信心地杀了出去。
可是一上午的战绩却有点儿令人失望,冯汉章在证据面前,虽然不得不承认了这封信的报警作用,但究竟是谁寄给他的,他也一无所知;周志明在造纸研究所碰的钉子更大,几个技术人员凑了半天,只能从纸的厚度、光洁度、色泽和纹路判断出是五十二克凸版纸,成分是麦草浆,但要确切认定产地,非得有一张十六开以上,完整无折痕的样纸来做纸质检查和拉力试验不可,这到哪儿去找呢?
比起他们,严君得算是战绩辉煌了,她不但在市百货公司查到了这种横格纸的产地和印刷厂家,而且还抄回了南州市的进货日期、数量以及批发和零售的单位,连百货公司现在的底存情况都搞来了。可是要从六十多个进了这种纸的单位和商店里找出寄信人所在的大致方向来,又是何其遥远的彼岸啊,大伙儿望着这几张抄得密密麻麻的记录纸,全都闷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