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道她去更衣,也并不理论,李夫人便叫自己的大丫环好生跟着出去。
阿离笑着说“不用”,便信步离席,只带了金环一人出来。
外面廊上有小丫头蹲在那里烹茶煮酒,见阿离出来,皆起身行礼。阿离笑着向她们摆了摆手,便信步下了台阶,带金环径直走到了那边假山之下,方才站住了脚。
金环闷闷地跟在阿离背后,一声也不言语。
阿离睃了她一眼,笑道:“拉着个脸,倒象谁欠了你八百吊似的,怎么不吭声了?”
金环低头抠着手指头,顿了顿,方无精打采地说:“姑娘嫌我多话,从此我便闭上嘴,只做事,再不说话也就是了——我原是乡下泥腿子的闺女,不懂分寸,不知眉眼高低。姑娘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上,多担待担待我这个不懂事的罢。”
阿离听她的话里分明有些赌气的意思,又思她从小心高好强,心又重,不比玉凤大大咧咧,诸事都不放在心上。话说得深了,主仆间难免会生些嫌隙;说得浅了,只怕日后依然故我。可这等关系到闺誉的事却非同小可,不比旁的说笑两句就过去了,不能不郑重其事地敲打她几句。
阿离笑了笑,手扶着假山前面的一株梧桐,缓声道:“就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别人,名为主仆,实则却同姐妹一般,所以我才格外要说你。女孩子的名声比性命还要重要,容不得半点差池。主仆本是一体,你们若失了检点,我也会被人说三道四;反之亦然,我好了,你们才能跟着好。身为庶女,本已矮了一截,自己却不能失了尊重,不能让别人说是“姨娘养的”,就失了贞静幽娴的女儿本份。”
金环低着头,脸上已浮现出一层愧色。阿离便拉了她的手,微笑道:“你从小就聪明,这些道理自然都懂得,不用我多说。我也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所以不免急躁了些,以后注意些也就是了。”
金环咬着嘴唇,红着脸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阿离掸了掸手上的树皮枯屑,笑道:“你,玉凤,还有我,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又一起进府,情如姐妹。我好了,自然会厚待你们。玉凤是个实诚丫头,可惜忠厚有余,机变不足,我将来会尽力让她过个有吃有穿又不操心的舒心小日子,就是她最好的归宿了。至于你……”
金环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望着阿离,目光中有两小簇热切的小火苗蓦地一闪。
阿离便在她脸颊上捏了捏,抿唇笑道:“现在咱们院子里的事,差不多的我都让你看着办,不必事事问我,还瞧不出来么?以后……我希望你能真正成为我的膀臂,而不仅仅是个下人,明白么?所以现在,我不能不对你比从前更严苛一些。”
阿离的的话语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恬淡,听在金环耳朵里却是轰然一声,整个人都震动了。
她几乎想冲口而出,这个“膀臂”是将来阿离嫁入夫家以后,任命她为内院总管,一如现在的阎妈妈一样;还是另有所指……?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已令她的心砰砰狂跳不止了。这,算是阿离正式给她的承诺了么?
虽然有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可金环却不敢因此就掉以轻心,所以她才会一直兢兢业业地为阿离效命,尽忠尽职地维护着阿离。主子好了,跟着的下人才会好,这道理她当然最清楚不过。
也正因为此,在对待李延和阿离的这件事上,她才会那么上心——她要想出人头地,前提条件是阿离得先出人头地才行。只有六姑娘将来能做了一府的当家奶奶,才会掌有生杀大权,否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再得宠的姨奶奶,说到底也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作不得主的。她早看明白了。
而阿离要想以庶女身份去做一府的当家大*奶,虽然并非不可能,但终究还是有些难度的。现放着一个李延,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才,实打实地嫁进门就是正头奶奶,这样的好事岂容错过?错过了李家,下边还不一定能怎么样呢
当然了,她为阿离打算的同时,也为自己做了周详的考虑,越想越觉得这织造李大人家,就是她主仆们最圆满的归宿了
象府里二小姐洁娘,嫁的那户什么余杭大地主的儿子,倒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头奶奶。以六姑娘的人才,走这条路子应该也不会太难。可是,说到底,他们再有钱也就是个种地的泥腿子出身罢了,见了官老爷,还不是一样要趴在地上磕头?放在一年前,东各庄的王财主家,那就是金环最羡慕的人家了;可眼下的金环,自进了总督府以后,对那样的土财主可是瞧不到眼里了
官家就是官家,那规矩,那作派,那气势,岂是乡下土财主能比的
金环在那里一时想得入了神,脸上就有些怔怔的,阿离连叫了她两遍,方回过神来,连忙恭声正色道:
“都是奴婢毛躁了,姑娘教训得是奴婢以后一定谨言慎行,决不再给姑娘惹麻烦”
阿离点头而笑,将身上的斗篷紧了紧,缓声道:“行了,咱们回去吧,免得让李夫人等得着急。”
金环急忙上前,轻轻地扶住阿离的臂膀,主仆两个转身正欲回西暖阁,忽听背后有人清咳一声。
阿离主仆两个俱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却见世子陈晖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
阿离一惊之下有点慌,但细一回想想刚才说的话,除了“膀臂”那个若被他听了去让人稍许有些难堪,除此之外不过是些教诲丫头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便镇定下来。因向陈晖福了一福,恭声微笑道:
“世子殿下可也是觉得屋里气闷,出来透透气的么?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倒没听见。”
陈晖背着两手,在距阿离主仆五步开外站住了脚,脸上不似先前那样倨傲,不苟言笑得倒很添了几分深沉,和之前迥然不同。
阿离心想,落了一回水,不但自己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还险些害了其他好几条人命,纵是再骄纵些的性子,也会因此收敛些了吗?
陈晖却不答话,只管把两道浓眉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阿离,不发一词。
阿离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只得又微笑道:“那……世子殿下随意,小女暂先告退一步。”
说毕,再屈膝福了一福,带着金环便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