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有沈阔一人,他立在书案后,手里正捏着一张图纸。苏禾低头默默上前,待走近了闻见一股胰子的香味儿,料想他已净过手。“公公,您的秋衣,”苏禾双手将衣裳呈送上去。沈阔放下图纸坐下了,他身子后倾靠着椅背,锐利如锋的目光审视着她,“昨儿用刑时你说你不认得咱家?”
苏禾不敢抬头,“公公,是您先说您不认得奴婢的,奴婢只好顺着您说。”
“那你方才是什么眼神。”
糟了,还是被看见了,苏禾将衣裳举得更高,“奴婢也不知自己什么眼神,但奴婢总是敬重公公的。”
“敬重?咱家以为认得咱家令你觉着很屈辱呢,”沈阔冷笑,身子倾过去接了苏禾手中的衣裳放在书案上,随即从案角的青花碟里捻了颗蜜饯入口,咀嚼了两下道:“伺候人不会么?”
苏禾诧异地抬起眼,看着他唇角微动,才知他要吐核了,于是从地上捧起黑釉痰盂去接……“用手!”
用手?她明白了,这是在沈莲英那儿丢了面子要在她身上找回来,太监就是这么变态!她强忍着屈辱放下痰盂,双手托着送到他唇边,接住他吐出来的核,嫌弃地别过头,核烫手似的放进痰盂里。“嫌脏?”
沈阔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掖了掖唇角,“大小姐,兵部员外郎家的小姐,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
苏禾咬着唇,默默不言,任他发泄。变态嘛,她知道的,太监哪个不扭曲。然而她愈是沉默,沈阔便愈觉她在心里蔑视他,他把她拉到他所处的位置,让她接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核,然而这并不令她更卑贱,她终究是个有家世的宫女,是苏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过几年出了宫,便嫁到权贵家中做主母,而他,只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甚至他的阿谀都是自愿的。可他非要把她也拉到泥潭里!他道:“你也不必做戏,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咱家去奉承督主,你来奉承咱家,说什么为了恩情,都是幌子。”
苏禾仍然不言。“拿个桃子来,”沈阔忽道。苏禾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样,乖乖过去小方桌上拿了个熟透的桃子给他。他接过,咬了两口,便把个桃吃了一半,剩下一半递给苏禾,“你接近咱家为的什么目的,不必咱家明说吧,咱家没心思同你玩儿,你面前有两条路,一个是你把这半个桃吃了,咱家答应你一件事,从此你和咱家再无瓜葛,一个是咱家送你去贴加官,你选。”
苏禾知道自己被看穿了,沈阔要与她断绝联系,临了故意羞辱她,她若吃了这颗桃,便跟他是一样的人,一样为了上位可以不要尊严脸面的人。“公公,奴婢选一,公公会守信么?”
苏禾仰头,目光炯炯。“你说。”
苏禾忽的凑过去,沈阔呼吸一窒,只听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皇后娘娘的寿宴,奴婢也要去,要在离御驾最近的地方,公公能帮奴婢么?”
沈阔轻笑,心头拔凉拔凉,“好!”
“那一言为定,他日奴婢出了头,不会少了公公的好处,”苏禾说罢,从沈阔手中接过桃子,咬下去,殷红的唇正贴在他下口的地方,沈阔不由心跳漏了一拍,呆呆望着苏禾。不就是吃一个太监的口水么?她忍了,就当是喝药吧,苏禾强忍着恶心,三下两下把剩下半个桃吃完,核扔进痰盂了,“公公,您满意了么?”
沈阔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公公不要忘了答应奴婢的事,”苏禾说罢,向沈阔一福,转身出了门。待人一走,沈阔跌坐回官帽椅中,一手扶着额,一手将那张图纸揉成一团,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忐忑了半个月的心突然静了,又回到没有心跳和知觉的时候。“沈管,沈管?”
李贵打帘进来,已喊了他好几声了。“怎么?”
沈阔立即肃了神色,看向来人。“方才督主过来,是让您把工部那笔帐入在内官监么?那可是一万块金砖啊,如今国库正闹亏空,年终查起帐来,如何搪塞得过去,督主怎么也不想想您的难处。”
“咱家的难处?”
沈阔冷笑,纸团揉得更皱巴了。他是沈莲英的干儿子,又不是亲儿子,这就是场交易,沈莲英给他权位,他为沈莲英擦屁股背锅,沈莲英管他有什么难处,没有了他,将来他还可认第二个第三个干儿子,想当他干儿子的前赴后继呢!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进宫的,只要能把沈莲英拖下泥潭,能死在沈莲英后头,他便对得起地下的爹娘和妹妹,不枉此生了。却说苏禾回针工局的路上,总想着那桃子沾了沈阔的涎水,而沈阔是个卑贱的阉人,一个会伸手去接沈莲英浓痰的阉人,她便觉自己好像吞了口痰,恶心至极,忍不住干呕起来。一回到针工局,她立即跑去厕轩,扣着喉咙想把方才吃的桃子呕出来,然而整个人都虚脱了,也终于没有呕出一星半点,便只好回屋,灌了半壶水进去。这时,院子里响起几个奴婢的惊呼声,苏禾掀帘出去看,便见秀吉和翠儿等五人披头散发,被几个司礼监的太监搀着回来了。正直房做活儿的奴婢们听见响动,要么走出来看,要么凑在窗前望,明间儿里,左少监领着七八个太监迎出去,从司礼监的人手中接过秀吉几人,还和颜悦色地向领头的道:“劳烦七爷送人回来,进去喝口茶?”
“茶便不喝了,告诉你们徐公公,人审出来了,两个奴婢已认罪画押,这五个受了些罪,还回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罢手一挥,领着自己的人出门。人一走针工局便沸腾了,都在感叹司礼监的刑罚如何狠毒,把人磋磨成这样,苏禾及另一些手里没活儿的奴婢则上前搭手,把人送回各自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