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每周一坐大红长桌主位给村干部开会的陆支书,最会调理人。
这可能是东北人的天赋,再外表看来威严赫重的人也生来富有亲和力和戏剧表现力,沈建平不知道的是,若非一米八七的个头太大,陆成江在军校就读时期还试图加入《白毛女》歌剧小组,演杨白劳。
沈建平愣愣看着陆成江撤下抵眉的手,扣在了眼睛上。
“沈老师还是看不上陆某,陆某想送点东西巴结巴结,沈老师几次三番不赏脸,唉…”
陆成江越说语气越悲哀,一个大老爷们儿,竟然捂脸“抽泣”了起来。
“我、我不是陆支书,我、我……!”沈建平刚从摩托车的轰鸣里缓过劲来,这下彻底懵了。
“对不起、对不起陆支书,我我…”
沈建平抓耳挠腮地道歉,陆成江是装委屈,沈建平是真要急出眼泪。
陆成江本打算再装一会儿,来南方前他没有反省过自己是否爱耍无赖,毕竟在军校也好,休假回家属院也好,同行的北方小子都皮实,互相挖坑耍赖几下没人当回事儿。
但沈建平不是,沈建平非常,认真。
陆成江停住声音,从手指间隙看向身旁身形瘦窄、低头道歉的人,翻江倒海的于心不忍瞬间漫上心头。
“陆某错了,陆某过去没有正形惯了,但是以后一定改。”
陆成江不等沈建平反应,双臂紧紧箍住了沈建平的身体。
“我怎么这么不着调呢?玩笑也不会开,偏得叫沈老师难受。”陆成江说着,摸起沈建平一只手往自己脸上拍了两下,“沈老师赶紧打两下解解气。”
沈建平这才看清楚陆成江眼底并没有泪迹,知道自己是被戏弄了。
他微微张着嘴,因为着急,气喘不匀,陆成江希望沈建平跟他生气,但沈建平只是气喘吁吁地坐着,被他握着的手没提起过力气,他想再拉沈建平打自己几下,才发现那是再继续让沈建平难受。
过一会儿,沈建平自己抬手往他脸上擦了擦,如释重负一样地笑了,“陆支书不生气就行。”
陆成江又一次想,他到底如何才能,让沈建平更幸福一些。
他抱着沈建平坐了好一会儿,逐渐的沈建平呼吸不再急促,轻轻把下巴垫在了他的肩膀上。
陆成江在这时抬起右手,捋了捋沈建平脑后垂顺的头发。
沈建平小幅度绷了绷背,脸上烧起一层薄薄的火焰。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当成了需要照顾的一个人。
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以及让母亲失去外祖父庇佑的主要因素,要早争气是他从小到大懂得的事,尤其在父亲故去后,尽管远未成年,他也认为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大人,那些倚在父亲腿边,吃手指斗蛐蛐的日子太过遥远,他很久没被人如此爱抚过。
他在男人温热干燥的手心里垮掉了肩膀,陆成江用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像他们之间第一个燥热的黄昏一样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从第一次以后他们再没有在车里发生过关系,吻接到一半陆成江停下来,略有些激动地掰住了沈建平的肩膀:“不行,已经犯过一次混了,再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对待沈老师,太不像话了。”
说完手臂一挥,沈建平又被他轻飘飘放回了副驾。
汽车扬长上路,落下一路八点钟金光闪烁的黄尘。
节气上已经过完霜降,再过四天是立冬,东南的十一月来得缓和,陆成江降下车窗,凉爽但不凛冽的北风灌进车里,吹起沈建平满头黑发。
柔亮谦顺的发丝被风卷起,乱糟糟飞在风里,沈建平小心翼翼看向窗外,又回头看看陆成江,陆成江欠身在另一侧广袤无垠的朝阳里,朝他点头:“走的小路,没人能看见,沈老师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于是沈建平慢慢伸出手,短暂的犹豫后,朝迅疾无形的风张开了双臂。
风掀起他全部额发,从他被陆成江吻过许多次的额头飞过,穿过他细瘦的十指和凸起的腕骨,阵阵灌进他衣袖和领口。
他笑得眼睛晶亮,脸颊浮起雀跃的薄红,陆成江在巴掌大的后视镜里看他。
这就是他一辈子的爱人了,26岁的陆成江确信,这就是他终身要为其幸福而奋斗的人了。
他十分希望能给沈建平留个影,可惜1984年遑论可以拍照的手机,私人相机都不常见,于是那块巴掌大的后视镜,就是沈建平生前,唯一留下过鲜活笑容的底片。
快到九点半陆成江把车开到市新华书店门口,临下车他给沈建平整理仪表。沈建平比他矮半头,人又瘦,他故意像对待小孩一样把沈建平抱在身上给他扽缩上去的衬衫下摆和袖子。
车外人来人往,沈建平被他收拾得浑身发烫,慌里慌张摸开车门就朝外跑,头顶还有一撮没抹平的头发起起伏伏。
陆成江就在他身后拎着他的黑牛津布包看着他笑,不多时沈建平咻咻小跑回来,耳根子通红地拎走了自己的包。
上午十点,陆成江陪沈建平跟店员咨询近来又有了哪些新书,那时候的书店不对读者开架售书,站柜台的店员话很少,全部谈话都是一问一答,不问的不说,问了的也不一定答。
从前沈建平搭不着车只能偶尔来一趟,还因为怕麻烦人家没买成几本。现在有陆成江带他,北方来的杰青大方健谈,他跟在人身后,总能收获满满,但也会不好意思,因为每次都是陆成江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