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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今天这“猪八戒”梳了背头,发丝整整齐齐地拢在脑后,一丝不乱。他明明该是个稳重成熟的律师,可偏偏眉毛斜飞入鬓,眉色极浓,生得一双俊目,眼尾微微挑了一线,如同字尾洇开的墨。
这倒是个极标志的“猪八戒”。
见她望了过来,他浓黑的眼眸盯着她,用视线锁住她,是极专注的样子,可唯独眼底没有多少光亮。
仿佛是触碰了空气里微小的静电,应白被那目光缠得心烦,脸上客气而礼貌的笑容不自觉地淡了去,就这么回望着那个人,翘起的唇角也冷了下来。
看见应白破了功,那人倒是笑了起来,这一笑,便如同春日里将将化开的冰河,还能看见细碎的浮冰在水上漂着,可眼中粼粼的波光,昭示着他此刻有多么愉悦。
能卸下她的防备,可真让人自得。
“我这边自然是方便的,不知道应小姐有什么想交流探讨的?”他温文尔雅地开口,说得客气极了。
那点客气倒激起了应白的好胜心,她这样自傲的人,怎么能容许自已是失礼的那一方?于是她也重换上谦虚有礼的模样,笑着回道:“那是自然,能向应老师请教是我的荣幸,任何时候您方便,我就方便,该向您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算是混剧组养成的习惯,这几年不知为何,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对那些不知道如何称呼的、算不清辈分又怕得罪了的人,统统都称一句“老师”。这称呼比菜市场门口堆的一捆捆批发的大白菜还寻常,你在一个剧组能找到的便宜“老师”比在市一中门口放学时见的都多。
不过应白是挑半边梁的女主角,这番姿态对于主演来说可谓是不低了,当然,她也不是做给他看的,而是做给导演看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应苍林微挑了半边唇,笑着下了结论。
就这样,围读结束后,应白只能选择“躺平”了。
她慢腾腾地收拾着东西。总共就一本剧本加一本笔记,她硬是收拾了十来分钟,眼瞧着本子就快被她摸出花儿来了,就指望着应苍林能忘了这话头儿。
毕竟成年人的世界里,说了下次约饭,那估计也就是哪边凉快哪待着去吧。
可大概是多年律海沉浮,反倒催生出应苍林以前也从未具备过的实心眼子,他就这么站在墙边看她折腾,神情宽容得跟看三岁孩子学使筷子也差不离了。
应白还在那磨蹭着试图拖延时间,会议室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还兀自低着头。她突然觉得手背一热,耳后有气息拂来,撩动了她的发,在脸颊上留下针尖大的麻痒。她本能地想往后退,却一下子抵在了一个宽阔的胸膛上。
应白大概也是昏了头了,在这样的慌乱间,一下回了头,却没有想到那人贴得这样近,小巧的鼻尖从那人的侧脸擦过,似触非触,徒留下温凉的触感引人遐思。
他们靠得这样近,连睫毛都成了蝴蝶的翅膀,稍稍扇动,便能够在心里掀起一阵风浪。
应白不是没有被人抱过,当了这么多年的女演员,亲密戏也拍过不少,可唯独这个人的体温,她记得这样清楚,清楚到让她隔了这么多年,还是坐立难安。
“慌什么?”应苍林轻轻问道,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戏弄,手指顺着她的手背往上,伸进指缝间与她纠缠,十指交错,不留一丝缝隙。
这句话,是当年她戏耍还年少的应苍林,看着他慌乱的眼神时,歪头笑着问他的那句话,如今被原样奉还。
应白咬了唇,刚要发火,应苍林的手却从指缝滑过,顺势拿走了她手里的剧本,一下退了个干干净净,立到一旁,拿起剧本随意翻了翻。
转眼他就正色说道:“这里面的东西我都看过,但我看过的东西你未必都看过。”
撂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他合上剧本,微侧了头,笑着问她:“这部戏,对你很重要吧?”
应苍林背对着窗,屋外的太阳很盛,扑进来的阳光把空气中的微尘都照得显眼,他的面容被光影切割得半明半暗,正如多年前那个午后,她也曾像这般站在逆光处,同他开一些暧昧而带着恶意的玩笑。
应白知道,她丢弃过的狼崽,没有如期消失,反而在成年后来寻仇了,这是她的报应,也是她的宿命。
应白伸手去够他卷在手里的剧本,却被他轻巧闪过。他把剧本扬在半空中,眼神往下睨,透着闲庭信步的从容。
“如何?”他将剧本递回给她,微微错身,然后轻轻说道,“不说话吗?我可不会等太久。”
他唇里吐的全是无情的话,眼神里也没有多少留恋,唯独姿态像相依偎的恋人。
应白还能怎么选?她哪里还有选择?如今的她,简直像是困在笼子里的仓鼠,越是挣扎,越是无用,连逃跑都成了供人取乐的笑话。
既然如此,她便不挣扎了。
隔了九年的岁月又如何?隔了这算不清楚的隔阂又如何?她应白难道就一定会输?
他如今长成了大人模样,在这儿装腔作势,从前不还是被她戏弄?如今不就是仗着她那点磨灭不了的愧疚和良知吗?这些东西她现在也不怎么富余,如今就更嫌累赘了。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她伸手去夺剧本,却没急着抽出,涂了红蔻丹的指尖探进应苍林的指缝,修剪得光润的甲缘不轻不重地滑过。
应苍林从头到尾的无懈可击终于裂了一瞬的缝隙,她离自已熨烫得一丝不茍的衬衫就这么几寸距离,隐香浮来,不管不顾地扑进他的鼻、他的眼、他的一呼一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