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屋里,多铎仍往软塌上一靠,只不说话。
小邓子不敢多问,隐隐只觉得比起主子平日里动辄大怒,这不知缘故的平静更叫他来得害怕。又想主子在外头睡了多时,怕是染了暑气要头痛,忙吩咐去弄碗冰镇梅子汤来,自己去内室取了扇子跪在地上轻轻摇。
多铎眼光一飘,倒是瞧见他手里拿着的是把圆扇,随口道,“哪儿弄来这团扇,看着女气的很。”
这话只叫小邓子停了手,把这扇子拿在手里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瞧,是这把扇子没错,象牙秋角制成极细的扇柄,绛色纳纱的扇面绣着西厢月色,几行汉文的诗他却看不懂, “主子……”
多铎偏过头来,见他张着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耐烦道,“什么话你是想说不得说的?还有跟剧嘴葫芦似吞吞吐吐的时候?”
小邓子只得把那扇子递过去,也不知该哭该笑,只答道,“除了这主子要送给雅格格的,这院子里还真找不出第二把来。”
多铎这才醒悟过来,面上微微红了,一把夺过来,斥道,“没见识的东西,连这也敢拿来胡乱使!”嘴上这么说,却不罚他,自顾着小心翼翼地顺那扇沿细细抚了遍。
他拇指上套着那满绿的扳指擦着扇骨轻轻一阵响,倒让他凝神往扇面上看过去,离得那么近只看了个模模糊糊,却柔和得心底的烦躁平静下来。
多铎六岁的那一年,努尔哈赤因为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私通”之事勃然大怒,废除阿巴亥大妃的名号,一时之间,朝野哗然。
那风雨飘摇的日子他总是记得的。额娘从父汗那里回来,和往日一般走得娉娉婷婷稳稳当当。一双芙蓉剪水的眼殊不露半分悲伤,亦不见任何失望与不甘,嘴角甚至微微噙着点笑。他一直以为额娘是深宫里一颗夜明珠,在父汗的百般呵护下才灿若星辉,直到她只身带着他们兄弟三人毫不犹豫离去时,他才知道那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娇美红颜之下是怎样的傲气怎样的坚定。
那一年叫他第一次知晓什么是人心叵测,世情冷暖,叫他深切体会生活中什么叫艰难苦楚。虽然布占泰处处出面周旋,可海真乌拉早已势弱,阿巴亥十四岁被立为大妃,明里暗里虎视眈眈的不知有多少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翔浅底遭虾戏。
清冷的日子到了冬天越发的难熬,只有阿巴亥依旧淡淡的,视赫图阿拉城中漫天流言蜚语作等闲,努尔哈赤亦无回心转意的迹象。只那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落到白山黑水之上,亦落到早已冰冷的人心里头,只余空无所依的一片白。
寒风夹裹着冰雪四处肆虐,屋外的地上早已结起了厚冰,这大雪封路,车马难行的晚上竟然有人来访。阿巴亥裹起狐裘,推门出去,风雪天里那个人鲜衣怒马,俊逸的眉眼上沾染着雪气,却温柔如斯。她转回屋里,嘱咐三个儿子不得出来又复离去。
多铎不过六岁最是年少懵懂,顽劣异常的时候,越是不准越是心痒难耐,趁两个哥哥不注意,绕到后门溜出去远远跟着她。
才走了没多远,他几乎便要后悔。狂风凛冽,刀割一般扑面而来,吹打在身上,生疼生疼。逆风而行叫人迈不开脚步,面前的积雪竟一直到他腰际,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
雪中立着的那个人却岿然不动,只是把阿巴亥紧紧拥在双臂之中,仿佛要把彼此融到血里去,再也舍不得分开,天地之大不过臂弯间的咫尺。
不知过了多久,阿巴亥从代善怀里抬起脸来,两人抵着额细细而语,多铎不敢靠近只看着额娘慢慢放开大哥,神色凄楚,几欲落泪。只这一步的距离,伸手可及却转眼便相隔千山万水。雪地里大哥那一身赭红石榴团花的长袍,像浓重得化不开的血,又像燃烧殆尽的火团,渐渐便要熄灭。
多铎站在雪地里,一时竟忘了动弹,浑不觉手足冰冷。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总对父亲有一种英雄般的崇拜,何况努尔哈赤一世枭雄,睥睨天下,万人景仰。可眼前的情景,一颗幼小的心只丝丝抽痛,隐隐懂其中的含义却不愿相信。自幼额娘对他宠极爱极,尤甚于两位哥哥,真是千依百顺,但有所求,无不应允。而代善大他近三十岁,长兄若父,总是微笑着任由他胡闹,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惊讶之下为父汗不甘,然而看了大哥黯然离去却不知为何又生出一股哀怜之意,竟更甚愤怒。他也曾那样想过,父汗二十年前便是这个样子吧,只是定多了戎马倥偬之气。大哥虽然也是南征北战,却始终留有那一份称之优柔寡断易不过份的温柔近人。
半年又过,努尔哈赤派了大队人马接了他们回界藩山城。额娘复立为大妃,父汗见到他仍是一般的宠爱,仿佛那一年都是空白不存在的。
唯有,大哥已不再是汗位继承人。
唯有,额娘眼中再也不曾翻滚起泪水。
许多年后,多铎才隐隐听人提起当年,父汗让大哥在嗣位与让额娘恢复大妃地位之间选其一。大哥什么都没说,只让人将那正红镶红两面领旗送入宫中……
天命十一年八月十一日未时,一代天骄努尔哈赤崩逝于离沈阳四十里的叆鸡堡。
多铎跪在灵前,左右都是人,满满当当晃得眼花。泪水一次次流下来,落在冰冷的地上,小小呜咽却淹没在震天的哭声中。多尔衮伸手揽住自己这个泣不成声的弟弟,面带冷峻看向跪在前头的十几位兄长……
昨日恍然一梦,好似一语成谶。
一切快得那么不真实。半夜多铎从灵堂出来,天上挂着一轮冷清的月,并不比昨日更圆一些,月光洒满庭院,院左吊丧的大幡张牙舞爪像要吞噬这叫人窒息的惨淡。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只想起她来。想起分别时她过来替自己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赏了扳指之后,她还从未主动做过什么,有一种刻意的疏离。想起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划过自己胸前绣着的团蟒,便觉得那蟒从没看起来如此可亲。想起她脸上因为沾染了离别的气息,有两分魂不守舍的不安,那时却叫他高兴,她口上如此生气,却毕竟也是舍不下自己……
齐尔雅真的那份倔强,隐隐与额娘一般无二。他不过是等待,便如当年大哥风雪天里等着额娘,就是一生一世都要等下去。耗尽了这一生,还有下一生,下下一生。
一路上有人给他请安,他恍若不见,只走到那门口。
微微犹豫还是推开了门,跨过门槛的那一霎那他又想起了额娘微笑着目送大哥离去,仿佛曾经的种种刁难,过往的种种苦楚都不存在,仿佛冰山消融,春暖大地。路的尽头,大哥勒马回望,最后看了额娘一眼。
这一眼,便要看到永远。
16、他乡故知
不是这张脸这口气,几乎要认不出眼前这人就是从水里给我打捞上来的金福。腰系素缟,深蓝长袍外套着孝服,对襟未扣严实,便隐隐露出曾在多铎身上看到过的团蟒图案。早知他不是平头百姓,没想到竟也是个贝勒。
似乎是看出我的窘态,金福嘴上挑起一个笑来,“在下济尔哈朗。”
原来他是济尔哈朗,我立马想把下巴扔到地上去,这可是将来能与多尔衮并驾齐驱的另一位摄政王啊。
原谅这几日的晨昏颠倒,要我瞬时把这么伟岸的称号和“落水狗”联系起来是有一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