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格格!格格,奴婢求求您放过他!”玉林猛然抬起头,扑上来抱着我的袍摆,梅勒氏踏上一步,一掌劈在她后颈,她晃了晃,我下意识伸手,她便倒在了我怀里,“扶她回房,好好守着。”
有人从我手里接过玉林,我站着,看着,地上有未干的泪迹,而我心里有一股无名业火在熊熊燃烧,“将他捆到柴房去,我还有话要问。”
关上门,行事就方便多了,都善和一个侍卫将哈尔萨捆到椅子上,我在屋里踱了两圈后开口道,“说说吧,你对玉林到底怎么个想法?”
这个问题应该在他的意料之外,不过也许是想到自己横竖活不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注意他的表情,“她当众冒死维护你,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得到的就是这个?”他垂着头不答话。塞泽这时敲门进来,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在哈尔萨面前轻轻一抖,“玉林她啊,不只是一个很好的姑娘,还是一个很傻的姑娘。”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帕子的一刹那,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我轻轻地抚摸丝帕上凸起的绣纹,“这才是真正与你私相授受的人,我没有说错吧。”
这小子听到“私相授受”这几个字时,却猛地安静了下来,接着像受了什么刺激,狠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牵连毫不知情的人!”他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靠,当自己是民族英雄还是抗日烈士?我冷笑,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说这话你还不配!”
他咬紧了牙关,只死死地瞪着我,我们僵持着,随后我松开手,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直打得他侧过脸去,“这一记是代毫不知情的玉林打的。下面的你听好了,侍卫婢女暗通曲款,按理可以家法处置,是逐出府去还是仗毙,由我说了算。不用牵涉谋害皇家血脉的事,以你如今的处境,她一定很慌乱,我相信要随便寻一两个错处也不是难事吧?”
屋里残灯如豆,映照着他额上淋淋而下的冷汗,“不过,倘若你愿意从实招供,我可以答应你饶过她,当作她确不知情,以后亦不会为难她。”我轻弹方帕,“这不也是你希望的么?”
他用了一刻钟来消化和接受我的威胁,而后我得到了我所期望的合作愉快。
60、裂纨胡归
这是一个老土的结草衔环,知恩图报的故事。
天命三年萨尔浒大战时,一位正白旗的备御在混战中救下了个走散的小孩,战役结束后发现孩子的父母家人均已死去,他在同情心的驱使下,一直对这个孤儿照顾有加,后来孩子逐渐长大,加入了军队,因为聪明伶俐不久就调到皇子府邸做亲卫。十多年过去,那位备御凭军功一步步擢升至统领,而他的女儿也嫁入了皇家为侧室。可惜好景不长,这位皇子并不中意统领的女儿,甚至对她十分忌恨,寻事削了统领之衔,废为庶人,永不录用。而统领的女儿不敢得罪夫君,就跟娘家断绝了来往。
小侍卫不忍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因一道“莫须有”的罪名而落得晚年凄凉,又愤恨皇子心狠手辣牵连无辜,统领的女儿待家人博德寡情,便设下了一石二鸟之计报仇。他自幼与统领女儿的贴身婢女琳芳交好,便假其手在饭中下了“桃花散”,一来算是绝人后嗣,二来埋下猜忌的祸根。
“真是好主意,我都有点佩服他呢,”从柴房出来,我一边揉脖颈一边对梅勒氏道,“别忘每天塞一粒‘解药’给他,还得提防住他自尽。”人证若是死了,我可得大大的头痛。思忖着应该去看看玉林,梅勒氏便道,方才春儿来说她已睡下了。
“那就明天吧,”或许我该告诉她,所谓的毒药不过就是在染料里混合了点蜜糖,摸到一手蚂蚁的感觉一定好极了,让他继续和昆虫亲密接触也不坏。可是往后他还是要死的,我对她又能说些什么呢?想到这里不禁停下脚步,眼前浮现出碧空如洗绿草如茵的景致来。白色的蒙古包,绵延转过几道弯的西辽河,悠闲晃荡的绵羊群,纵马一直跑一直跑,累了就躺倒在柔软的草尖上,玉林用蓝紫的飞燕草编成花绳,随手甩动就仿佛灼灼燃起的火苗。那些都很遥远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想起这些,就定了定神继续说正事道,“哈尔萨那些话,我只有一点不相信,就是给兰舍下药。”
梅勒氏轻身道,“格格的意思是,侧福晋无论如何都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不至于因此连她一并害了?那是要带琳芳过来问话么?”
我想一想就摇头,“不用了,我答应过哈尔萨不动她,这次就放过她吧。况且真要是牵涉了侧福晋,那想要弹压下去就不那么容易了。”
她对我的做法很是赞成,只皱眉说了句,“容老奴直言,这能不能怀得上的孩子和下药不见得是同一回事,爷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是知道的,”便再无异议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吩咐,“叫塞总管去一趟阿达海那儿瞧一瞧,看看他们家如今什么个境况,让他亲自去,务必别叫人知道。”
难得起了个清早,还是被一连串清脆的“哐当”声给砸醒的,躺在床上朦胧地想,究竟是碎了多少瓷器才能发出这样的动静,外屋的春儿就进来了,见我睁着眼睛出神便回话道,“可是吵着福晋了?琳芳不知怎的在廊子里摔了一托盘的碟碗,把夫人也吓了一跳。”
我坐起身,缓了片刻说,“这几天府里不安生,也别太苛责怪她,和赛总管说照着半价赔偿,每月从俸银里扣一些就是了。”
春儿应了,过来服侍我洗漱梳妆,我开始盘算这一日的安排。用早膳时兰舍打发秋芸带着琳芳过来赔罪,我不动声色地应了几句,又顺口问了问兰舍的情况就让她们走了。没多久,秋芸又一个人折了回来,十分诚恳地为当日出言不逊道歉,我本也没打算和她计较,只笑着说,“以后好好侍候侧福晋吧。”
饭后先去瞧了瞧玉林,她一脸的倦色,可能是彻夜未眠,只神色仲怔地问我,“格格,他不会有事吧?我可以去看看他吗?”我几乎要在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最后还是硬着心肠道,“人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杀人要偿命,打家劫舍的要坐牢,道理都是一样的,你明白吗?现在暂时还不能看他,等过几天吧。”
她没有再恳求,也没有答话,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直到我走出房门的时候,才听到她喃喃开口,“他还有几个明天?”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那声音恍惚着很快消失在空气中,我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忍不住回头,她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边,似乎是透明而又静止的。
这种逼人的窒息感在见到乌云珠后逐渐消退了,如今贴着她凸起的肚皮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胎动,这个小生命经过一次次风浪,平安健康地在长大,再过一两个月便会呱呱坠地。
我看着她温暖平和的笑容,深觉当初让她假作流产是正确的抉择。既免了再次被人算计,今儿早上又成功坐实了琳芳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坐了片刻,赛泽来回阿达海的事,我就辞了出来。确如哈尔萨所言,伊尔根觉罗氏的这一支废庶人停俸禄,只靠原有的几亩薄田,加上兄长正白旗额真阿山的照看,日子过得很是拮据。
我叹口气说,“先到账房支五十两银子送过去,什么也别说,日后每月从我月例里支十五两。”
赛泽谨慎地盯着我,道,“福晋,侧福晋那边问起……怎么回话?”
“照实说,只要她还是十五府的侧福晋一天,这事就不能放着不管。”
“那爷……”信的事情我还没过问,他又搬出那个远在天边的人来,我不悦地看回去,“不要管他,我自有主张,谁敢在他面前多嘴决不轻饶。”
往宫里走了一趟,把事情原委一股脑儿和哲哲说了,除了和她就此打个招呼算备案一下,也是找个人倾诉倾诉。谁知她听了一半就露出“我早知道要出事”的表情来,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进宫来的正确性。
“孩子没事就好了,别的可以等小十五回来再说。”她见我不置可否,便拍了拍我的手,平静地说道,“不过为着提防有人再生二心,还是早些结了吧。”
结了?怎么结?我原本的打算无非是拖到多铎回来,到时该杀该剐任他处理。等明白过来哲哲的意思,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下意识捏紧了拳。她像看出我的犹豫,半是警醒半是劝诫,“雅儿,心慈手软有时候只会害更多的人。”
“我懂的。”良久的沉默过去,我很快地答复了她,一种麻木不仁的感情让我忽然松了一口气。既而转过话题,道,“姐姐,我想给孩子她额娘讨个名份。”
她沉吟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思量这件事的可行性,最后说,“也好,等孩子出世后让小十五呈报上来,封个庶福晋不会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