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阿姨说,老弟,你还有东西吧?我能上门。小刘说啊,好的。
他把袋子丢进垃圾桶,问高阿姨,回头有东
西您上门取,卖了会给我钱吧?高阿姨狡黠一笑,说老弟,你看你,我都没开口说收你搬运费。说完,戴上劳保手套,自腰间摘下一把尖嘴钳子,麻利地将小刘扔的袋子夹出垃圾桶。
嚯,还好意思提搬运费呢。朱大爷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舞台腔,您这可是乘虚而入呀。
一声急刹,朱大爷三轮车停在两人跟前,踩着脚踏板,高高立起身子,弯腰,屈腿,下沉重心,平衡住车斗的重量。只见车上高高堆叠着压扁的废纸箱,足有一人多高,摇摇欲坠束着两道弹力绳,顶上挂着四五只大号农夫山泉空瓶和一串软塌塌的生理盐水瓶。
哟,上哪儿打劫去了这是?高阿姨阴阳怪气,瞅一眼朱大爷,继续挑袋子里的零碎,拣出一把按摩梳。那是小刘偏头疼时梳后脑勺用的,被判定为疑似。
小刘向朱大爷点点头,准备离开,后者却跳下三轮车,顺手将车把递进了小刘手里。他只好接住。
扶稳了,刘儿,朱大爷说。小刘试试松手,三轮车往后翘,只得继续扶着。朱大爷瞅准了垃圾桶里一样东西,身子一探,拎了出来,是个半米见方的玻璃相框。
与此同时,高阿姨的钳子也已经伸过来,咬住了相框一角。一拉一扯,相框停在半空,如高手过招,比拼内力。
小刘好奇地看,只见相框实木磨砂,四边欧洲古典雕花,中央卡着的却是张白纸。
你呀,坑人刘儿一书架,我就不多评价了,这玩意儿可是我先瞅见的。朱大爷高声说,长寿眉一抖,又一抖。
那你胡扯,你没摸着,我就已经钳住了,不信你问它。高阿姨用手拿住相框,保持势均力敌,腾出钳子叭叭叭,朝朱大爷腰窝里虚钳了几下。朱大爷身子一撤,高阿姨趁机发力,相框左右为难,哆哆嗦嗦磕在垃圾桶边缘,从两人手里蹦了出来,面朝下摔在小刘脚下。小刘正发呆,琢磨这是谁家的“死刑犯”。朱大爷说,哎哟哟。似乎心疼相框,蹲下来捡。手还没碰着,高阿姨的鞋底先到,牢牢踩住。小刘赶紧退开,躲开火线。两人却不斗了。朱大爷说,嘿,不跟女人计较。高阿姨去捡相框,相框的纤维板压片却松了,卡着的白纸掉出一角,抽出来,竟是一张面朝里放着的照片。高阿姨一看,换了副表情。哎呀,这忘了取出来了吧,谁家的?将照片抖一抖,茫然地看向半空,似乎那丢了照片的人瞅一瞅就能给她找着。
那是一张放大的结婚照,男左女右,西装婚纱,两个都戴着卡通眼镜,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脸蛋紧贴、恰到好处地定格了一个自然的笑。
朱大爷不再理会相框,端详结婚照,高阿姨干脆松了手让他接过去看。认得啊?高阿姨问。朱大爷摇头,不认识。高阿姨看小刘,小刘更不认识。他眼瞅着照片,手里暗度陈仓,将车把送回朱大爷手里。朱大爷接过车把,目光却不离那照片。
朱大爷说,那什么,相框我不争,归你;这照片给我,拍得多好,光线多漂亮,你看不懂这个。
高阿姨把相框后压片装好,扔在朱大爷三轮车前面的铁筐里,说,这我也不要,一套都给你。我可跟你说了,这东西捡回去不好。
迷信,朱大爷掏出手套戴上,从车筐里拿出相框,把照片脸朝上,小心地重新装进相框,捧着看了一会儿。赌气似的,高阿姨把按摩梳也丢进朱大爷车筐里,然后像终于想出个词,丢下一句评价,你这老头,心理变态。
朱大爷笑而不语,蹬车疾走。小刘走回到单元门口,见朱大爷正往老桑塔纳装东西。太阳毒,要防紫外线,朱大爷说。之前小刘丢的帆布袋,叠成一层平板,用胶带贴在前风挡玻璃上。后车窗玻璃上,贴的是泡沫榻榻米,小猪佩奇的。小刘趁机往车里多看了两眼,折叠自行车、乐高哈利·波特、缺胳膊的宜家木人偶,还有一把五颜六色的塑料算盘。
他问,大爷,这车报废了吧?
朱大爷眯起眼,说,好着呢,别看老,以前我当跑车开,信不信?
小刘说信,当然信。
朱大爷将那结婚照放进车里,关上车门,犹豫片刻,又打开车门拿了出来,放回三轮车筐,推车走了。
小刘忽然不想上楼。他给妻子发个消息,绕道去买烟。树荫里走着,产生聒噪、明亮热烈、抓心挠肝之感。恍惚间,小刘觉得自己变成了蝉,胸腔里长出发声器,收缩,振动,高频振波传导至全身。他想起从前有过一回奇特的皮肤过敏:你感觉这里痒,伸手去挠,那痒却跑了;再追着挠,就又跑。
痒一直都在,可就是挠它不着。
不,他并未由此联想到某种庸俗的比喻两人结婚已五年,从恋爱算起都快二十年了,那种比喻意义上的痒,从来没有过。可也许是因为你不挠,它就不会痒,也许是多数时候,痒在自己身上,却挠在了别人身上。
六年前,妻子过整三十生日。晚上下班回到家,一言不发,在床上躺下,对期待了一天的生日蛋糕和礼物毫无兴趣。小刘关灯点上蜡烛,陪着妻子说话,一个生日一个生日,往前倒着说,一直回忆到十七岁。
银妻子不言语,开灯问她,已经满脸是泪,小刘慌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妻子脸上不显悲伤,只是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半夜总会醒。小刘说,睡眠不好,累了。妻子说,一醒,就特别地清醒。小刘说,你辛苦了。妻子重重叹一口气,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刘说,别胡思乱想,吃蛋糕。妻子说,刘儿,你记得吗?那时候妻子喜欢叫他刘儿。
小刘说,我记得,你说。
妻子说,上学时候考数学,有一种方程式,怎么都解不开,其实是无解的,但没几个同学敢写此题无解。
小刘说,对,倒是有人把证明过程写得好长,还导出了结果。
妻子说,我就总想这种事情。置下小刘说,什么?
妻子说,嗯,我睡不着,总想无解的事情,还导出各种结果出来,我坐起来,看着外面,心想,要是打开窗户跳下去,是不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