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陈卫东做出这个动作,就是有非常正式的话要跟我说了,我等着。
果然,他开口了:“我昨天晚上在家考虑了一晚上。”
我抬头直视我的丈夫,我想他考虑什么竟然考虑了一晚上呢?难道我的病情真的关乎生死,医生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我自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我期待答案的同时竟然有了些莫名的紧张。
“我觉得这么大的事儿,无论如何还是得告诉你们家人。”
为什么呢?我们事先不是商量好了不跟我家里人说的吗?
我问陈卫东:“你怎么啦?”
陈卫东笑了笑:“我怕你俩妹妹回头把我给吃了,如果,万一,你要有点什么事儿的话。”
然后我们同时沉默。
然后我们又同时说:“那就先跟小缨说吧。”
我们家姐妹三个,依次是洪小冰、洪小缨、洪小蔷。
洪小缨是典型的白领,就是那种拿英文当普通话说的外企员工;洪小蔷是个法律工作者,加上我这个文字工作者,我们仨谁都没有继承父母理工专业的衣钵。
从被确诊为一个癌症患者开始,我就从心里把我正在经历的、将要经历的抗癌历程称为战争,我这种看起来好斗的性格,真不知道跟我出生在“文革”初期是否有关系。
据爸爸说,我出生的那一天,七机部(现航天部)武斗打响了第一枪,在枪声中诞生大约造就了我倔强的爱憎分明的个性,而我成长的年代又恰逢英雄辈出:刘胡兰面对铡刀面不改色心不跳,邱少云烈火焚身岿然不动,还有黄继光奋不顾身堵枪眼、董存瑞舍身炸碉堡,以及视死如归的江姐……童年的烙印,使我始终怀有强烈的英雄主义情结。
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常常在学雷锋做好事之后大声地说:“我是红小兵,就住在中国!”那时候,是我洪小冰最得意的时候。
而妹妹小缨虽然只小我不足两年,却跟我的性格有天壤之别。在她的身上你全然看不到英雄主义的痕迹,小资小调的东西却披披挂挂了一身。她天生就灵活乖巧,就擅长察言观色,就心细如麻。到今天,她的家里关于餐饮就备有三沓名片:一沓是餐厅,一沓是酒吧,一沓是茶馆,她总是有条不紊,总是能给所有人以最熨贴最舒适的安排。更关键的是小缨长得还颇为妩媚:身材清瘦又不失性感,面庞清淡却藏着些浓艳,林黛玉似的低眉顺眼、轻言细语的风格,但又没有黛玉那一脸的愁容和紧蹙的双眉,更没有林妹妹那叫人无所适从的自怨自艾。
SARS过后的那一年初夏,解除警报的人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过节似的满街游弋。从国外回来不久的小缨也挽着我的手臂,在街上享受劫后余生的喜悦。
那一天,小缨穿着一双非常考验脚力的黑色高跟鞋,让本来就苗条的身体似乎又齐刷刷地长出了妖娆的一节,身上则是一条灰白色的有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而偏偏,这一黑一灰的端庄之中,小缨梳了一头爆炸式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栗色的长发,长发衬托着她白皙而颀长的脖子,一款酒红的珠宝项链随着小缨的步伐轻轻地在她的胸前跳跃。
熙熙攘攘的街头上,迎面走来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这个朋友自然是男性,他一边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嘻嘻哈哈地寒暄着,一边用一种雾气朦胧的眼神儿不停地扫描小缨。那男性朋友远去,我不由得对小缨说:“你瞧!我的强项是能很快跟异性处成哥们儿,而你的强项就是开不开口,都能让男人想入非非。”
我的手机响了。我看见手机屏幕上出现“小缨”的字样,我想着这么些年来我和小缨性格迥异却情深似海,想着我们之间种种的生活细节,想着前不久在香港小缨对我身体的那些怀疑,我看着手机在响,没有接。
妹妹(3)
我看看陈卫东,他也正看着我。
我说:“你走吧,我去后花园打电话。”
午饭过后,正是医院里最安静的时候,除了个别还在进行的手术外,所有的治疗都停止了,整个医院都沉浸在一种昏昏欲睡的气氛之中。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终于拨通了小缨的电话,她此刻还在香港。
“你在哪呢?干吗不接我电话?”小缨上来就说。她说话一向柔声细气,很少见她这么急的。
我说:“你听清楚了,别着急,我现在在妇产医院我得的不是子宫息肉是恶性的我明天就要做手术。”我一口气说完,生怕一停顿就说不下去了,而且,我坚决地不说那个“癌”字。
电话的那一端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传来了小缨呜咽的声音,很快,呜咽声渐渐成了肆无忌惮的号啕大哭。
我无能为力,除了让手机听筒离我稍稍远点儿以外,我无能为力。
这时候听筒里小缨开始泣不成声:“我就知道有事儿,实话告诉你,自从你们离开香港之后我就知道要出事儿!你总是这样,洪小冰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每次给你打电话你都说没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这回好了,这回好了,这回事儿大了!”
这时候我特别想拍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缨,告诉她没事儿,真没事儿,我好好的呢,可是我的小缨离我却又是千里之遥啊!
听筒里似乎有人在用英文问小缨什么,小缨哭着跟人说:“xiaobing got a cancer!cancer!”
不用说这个人一定是小缨的英国丈夫chris了。
因为要应付chris,电话那端小缨的哭声有了一些停顿,我终于可以插话了:“我这是早期,可以手术就证明没事儿!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别以为我好欺负,大不了鱼死网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