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能留下来是因为我既可以当学生,又可以当老师。那里只有四个老师,都是学校里原来的学生,如今住在院里三十六间房屋里。潘老师教那些年纪大些的女孩,我给他当助教。五十年前他当学生的时候,这间学校只收男童。王老师教小一点的女孩,她有个寡居的姐姐,我们叫她王嬷嬷,负责照顾那些顶小顶小的小娃娃,她还指定几个大些的女孩帮她照应。还有个小个子于修女,她驼背,手又粗又硬,声音尖利。于修女负责管理清洁卫生和操守,平时吩咐我们按时洗澡,给我们布置一周任务,还喜欢支派厨子和他老婆,叫他们忙东忙西。
我渐渐发现两位女传教士其实年纪不一样大。那个卷头发的是格鲁托芙小姐,她三十二岁,另外那位年纪比她大一倍。格鲁托芙小姐是个护士,也是学校的教务长。道勒小姐是育婴堂的院长,她去找那些该当同情我们的人,请求他们捐款给我们。道勒小姐还带领我们每星期天做礼拜,编排我们演戏,演基督教的故事,教我们唱歌的时候还弹钢琴为我们伴奏,她总说我们“唱起歌来就像天使”。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天使是什么。我也不会唱歌。
传教士们管我们叫新命运女孩。每间教室里都有块很大的红色锦旗,用金字绣着这几个字。每天下午做操的时候,我们都要用中文和英文大唱新命运之歌。歌是道勒小姐写的:
我们学习,我们进步,
婚姻大事我们自己做主,
我们工作,自谋生路,
旧命运就把它抛到脑后。
因为我出身制墨世家,所以潘老师说,我是学校里有史以来书法最好的学生。他常常跟我们讲起大清朝的事情,说到朝廷如何腐败,连科举制度都败坏了。可是每当说起那些旧时候的事,他总是显得很伤感,有些怀念的口气。他对我说,“茹灵啊,你要是早些年,托生个男孩,肯定能成个名家大儒。”这些是他的原话。他还说我字写的比他亲自教出来的儿子开京还要好。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命运(2)
开京是个地质学家,他其实字写得很好,何况他小时候生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身体右半边比较弱。幸运的是,他生病以后,家里花了大笔的钱,用尽全部积蓄,请了最好的中西医大夫。于是开京得救了,只是脚有点跛,一边肩膀有点塌。传教士后来帮他谋了份奖学金,在北京一所著名大学里上学,他才成了个地质学家。母亲去世以后,他回家来照顾父亲,也正好跟考古坑里的科学家们一起工作。
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育婴堂和考古坑之间,一直骑到父亲教室门口。潘老师经常侧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让儿子载他回院子另一头的房间去。他们骑车经过的时候,我们这帮老师同学都要大声叫喊:“小心啊,不要摔倒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没有重读宝姨临终前写给我的东西。之前我一直特地不去看,因为我知道再看到那些纸页我一定会哭的,于修女看到了肯定会责怪我当着小丁和别的小孩子的面自我放纵,自怜自伤。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找到一间废弃的储藏室,里面塞满了小神像,满是霉味。我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倚着墙坐下来,打开了包着纸页的蓝布包。我头一次注意到,原来宝姨还在布包里缝了一个小口袋。
口袋里有两样宝贝。第一件就是我小的时候她给我看过的那块甲骨片,她对我说,等我长大了,懂得记住事情的时候,她就把骨片给我。她曾经收着这块骨片,她父亲也曾收藏过,如今又传给了我。我把骨片贴在胸口。我又把第二件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张小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子头上戴着刺绣抹额,身上穿件棉衣,衣领高高得竖着,直到脸颊边上。我举起相片对着光。难道这就是……?我看出来了,这的确是宝姨脸烧坏以前的相片。她生着一双梦幻般的眼睛,眉毛向上挑着,显出很大胆的样子,而她的嘴唇,那么丰满,微翘着,皮肤那么光滑。照片里的她非常美丽,却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很难过相片里不是她脸烧坏以后的样子,可是我越看,照片里的她就越熟悉。那时我才意识到:她的脸,她的希望,她的知识,她的悲哀,这一切的一切,如今都是属于我的。然后我哭了又哭,心里充满了喜悦与自怜。
我在育婴堂住了两年以后,有天下午,格鲁托芙小姐交给我一封信,我马上认出了信上的字迹。那是中午,大堂里闹哄哄的,可我却突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身旁的小姑娘们都吵着问是谁写来的信,信上都说些什么。可我却躲开她们,像饿狗护食一样,抱着自己的宝贝不给她们看。那封信我至今还留着。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姐姐,抱歉未能早写信给你。过去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你,可我不不能写信。老魏不肯告诉我他到底把你送到哪里去了。母亲也不肯说。一直到上礼拜我赶集的时候听到议论,说龙骨山那边的考古坑又开始热闹起来了,中美科学家一起都住在个老庙里,跟育婴堂的学生住一块。后来我见到大婶,就说:‘不知道茹灵见没见到那些科学家,她住地那么近。’婶子回答说,‘我琢磨着也是。’因此我才知道了你的下落。
“母亲身体还好,可她总是抱怨,说整日操劳,手指永远乌黑。他们还在拼命干活,想弥补大火损失的墨。父亲和两个叔父为了重建北京的店面,只得跟棺材铺张老板借钱借木材。结果我们家的生意,大半竟落到张老板手里了。我跟张福男结婚的时候,他们家接收了我们家一部分生意,张福男就是张家老四,就是本来你要嫁的那个儿子。
“母亲说张家还肯娶我们家的女儿已经算我们运气了。可我不觉得幸运,我倒觉得你没嫁到这家里来才算运气。每天每日,我每吃一口饭,人家都要提醒我他们家对我们的恩情。我们欠他们家木材,欠的债利滚利翻了又翻,我们辛苦个一百年,刘家人还是得为他们张家干活。我们家的墨也不像从前价钱卖得高,卖得那么好了。说实在的,质量也没有先前好了,如今材质不如从前,又没了宝姨雕花刻字。为了我们家欠人家的债务,我每个月也没有零用的月钱。为了买邮票寄这封信,我还得当掉一根簪子。
“我得告诉你,这张家根本不像我们小的时候以为的那样有钱。他们家大部分的财富都被鸦片耗光了。一个妯娌告诉我说福男打小落下的毛病,小时候肩膀脱臼,母亲就喂他吃鸦片。后来他母亲去世了,有些人说是被打死的,可张老板说她是不小心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的。张老板后来续弦娶的这位,是一个军阀的下堂妾,这个军阀先前跟张老板作生意,用鸦片换棺材。这位续弦也好这一口。那军阀对张老板说,他要是胆敢伤害她,他就骟了他,让他当太监。张老板也知道,军阀不是说着玩的,因为他也曾见到过有人因为还不清欠军阀的鸦片债,丢了胳膊腿的。
“这个家就是个苦难之屋,整日价发疯,叫喊,永远都在弄钱买鸦片。若是福男能把我拆成块卖了换鸦片,他准会这么干。他留着我纯粹是因为他相信我知道哪里有更多的龙骨。他整天跟我絮叨,让我告诉他龙骨藏在哪里,说我只要说出来,我们就能发财。但凡我真知道,我就把龙骨卖了,早日逃出这个家。把我自己卖了都行。可我又能去哪里呢?
“姐姐啊,我的信若是教你难过,或者担心,我很抱歉。我写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找你,还有就是相比之下你很幸运。千万不要给我回信,那只会给我找麻烦。如今我知道你在哪里,我就会再写信给你。同时,祝你健康安心。你的妹妹,刘高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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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命运(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