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不能忍受卢克莱西娅的眼泪。在公共场合,她强打精神、故作勇敢;可每回他们独处时,她几乎不说话,说起话来措辞也相当有礼貌。他甚至邀请了朱丽娅和阿德瑞娜,让她们带来卢克莱西娅的大儿子与她在一起,但仍然未能摆脱她心头的绝望。现在,大多数夜晚,他们都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亚历山大怀念他们曾经轻松的谈话,还有卢克莱西娅的热情活力——如今再也看不见了,他觉得心头十分沉重。
卢克莱西娅再一次感到无助,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虽然她没有指责父亲与法国的联姻计划,也理解丈夫需要对自己的家族施以援手,可是,她还是为现实而哀痛——因为政治的不和,她和她未出世的孩子被迫与阿尔方索分离。这痛苦几乎让她无法承受。她在心里试图为这一切辩白,可内心却拒绝一切辩驳。她每天千百次地问自己,为什么她亲爱的丈夫竟然一封信也不写给她。
连续几周看着女儿痛苦绝望,亚历山大也快要精神崩溃了。他想了一个办法,也许这个办法管用。卢克莱西娅聪明又优雅,且不乏他身上才有的一些领袖气质。她无疑遗传到了他的一些魅力,纵然从最近来看这些才德并不那么明显。
虽然如此,他有个更大的计划。他心里一直盘算着封授给她罗马涅地区的一些领地——等切萨雷把它攻占下来之后。他心想,也许治理这块领地会在未来带来一些益处,让她忘却心头深切的伤痛。而她那位愚蠢的丈夫依然舒服地坐在科隆那城堡,执拗地拒绝回罗马。毫无疑问,他也思念着妻子,但是几个月来他都没有得到妻子的任何回复,他心想,她一定已经将他抛弃了。教皇心存感激地找来塞威龙——卢克莱西娅和阿尔方索结婚典礼上手持长剑悬在两人头顶的那位西班牙上尉,请他找那不勒斯国王帮忙,将阿尔方索带回去。
亚历山大对两人的这种情绪最为焦虑。虽然他绝不是个禁欲苦修之人,也有自己的情爱生活,可他内心的担忧却比两个年轻人的痛苦更有意义。因为上帝知道,每个人一生当中到底还会有多少个爱人!如果失去每个爱人都同样悲痛,就没时间完成自己的工作、履行上帝的使命了。
经过深思熟虑,并和杜阿尔特商讨之后,亚历山大决定派卢克莱西娅去治理一个叫内皮的地方。那是个美丽的地方。那地方原本属于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弗萨,他逃往那不勒斯之后,教皇便将它收回了。
因为卢克莱西娅尚在妊娠晚期,亚历山大明白他们必须小心谨慎,宁可路上多花些时间。他会安排大量使节陪同她,为她准备一个镀金的废物箱,以防骑马时因为过于颠簸而恶心呕吐。他还会在头几个星期派米凯罗特保护她,确保这个地方安全后才回来。当然,她抵达内皮后必须给她配一名顾问,教她如何治国安邦。
亚历山大教皇知道教会里一定会有人反对,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可卢克莱西娅生来就有政治才能,且在政治素养上也得到了许多培养,没有理由仅仅因为她不是男人就任凭她的才华荒废。她的血管中流淌着波吉亚家族的血,因此,她的天分必须利用起来。
他对小儿子约弗瑞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而且事实上他对约弗瑞的妻子桑夏非常生气。当然他知道,自己的这些恨意其实是出于对她的叔父——那不勒斯国王的不满。他的女儿罗塞塔竟然拒绝嫁给教皇的儿子,真是傲慢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脸皮真厚!而且,亚历山大不傻,他明白国王可以命令女儿嫁给切萨雷,然而国王没有。因此,他的结论是,拒绝他儿子的其实正是国王本人。
桑夏,小儿子所娶的那位那不勒斯公主,是个顽固、任性的女孩,而且,重点是她到现在也还没有为约弗瑞生下任何子嗣。她还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如果让约弗瑞当红衣主教,切萨雷做桑夏的丈夫——毫无疑问,他一定能驯服她,这样的话,他们都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
此时,亚历山大把十七岁的约弗瑞叫进了房间。约弗瑞走了进来,一张可爱的脸上挂着笑容。虽然没听见他抱怨,可教皇一眼就看到他的腿一瘸一拐的,似乎伤得厉害。
“怎么了?”亚历山大问他,语气中并无平素的关切,甚至都没有敷衍着拥抱一下儿子。
约弗瑞低着头,回答道:“没什么,父亲。击剑的时候伤到了大腿。”
亚历山大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不耐烦,但是他做不到,这使他心中按捺不住地急躁。
约弗瑞长着一头金发和一张坦诚的脸。他的眼睛并不像姐姐那样闪着聪慧的神采,也不像哥哥胡安那样藏着隐约的狡诈,更没有在切萨雷眼中能看见的勃勃雄心。事实上,教皇看着小儿子的双眼时,发现里面其实空洞无物,这使他感到不安。
亚历山大说:“我想让你陪你姐姐去内皮。她会需要亲近的人的陪伴,也会需要保护。她孤身一个女人,还怀着孩子,需要有个她能够信赖的男人在身边。”
约弗瑞微笑着点点头,说:“我很愿意去,教皇陛下。我的妻子也会愿意的,因为她非常喜欢卢克莱西娅,而且她也应该换个地方换换心情了。”
亚历山大盯着儿子的脸,想看看他在听到下面一条消息时,脸上的表情会有什么变化。虽然从内心来说,亚历山大希望这个消息不会让他觉得太惊讶。“我并没有说桑夏,就是你说的你妻子。她不会陪你一同去,对她我还有其他安排。”
“我会告诉她这事儿的,”约弗瑞迟钝地说,“可是我肯定她会不高兴的。”
亚历山大笑了,他对这个儿子没有寄予什么期望,而这个儿子看来确实没什么出息。
然而,桑夏却完全不同。那天下午,她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对约弗瑞大发脾气。“你就不能有点丈夫的样子,不要只知道做你父亲的乖儿子吗?”她冲他大喊大嚷。
约弗瑞盯着她,似乎被她的话弄糊涂了。他辩解说:“他不仅是我的父亲,他还是教皇。如果我拒绝他,不听从他的命令,我会有更多风险。”
“如果他强迫我留在这儿,却让你走,的确会有更多风险的,等着瞧吧,约弗瑞。”桑夏威胁起他来,随后她开始神情沮丧地大哭。她说:“当时我也没别的选择,我恨我自己嫁给了你,但是我现在的确喜欢上了你——你还是要听你父亲的话,远离我吗?”
约弗瑞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头一回挂着一丝狡黠:“你以前不是更愿意我离你远远的吗……你不记得你跟我的哥哥胡安在一块儿的时候了吗?”
桑夏一动不动地站着,泪水也止住了:“你那时还是个孩子,而我太孤独了。胡安给了我安慰,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约弗瑞依然镇定:“我想你是爱他的,因为在他的葬礼上你比谁都哭得厉害。”
桑夏说:“别傻了,约弗瑞。我哭是因为我为自己感到害怕。我从来都不相信你哥哥是死在哪个陌生人的手里。”
约弗瑞似乎警觉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有了些许灵气,但充满了寒意。瞬间,他突然像是变高了,肩膀宽了,身姿也似乎强壮了不少。“你是在暗示你知道是谁杀害了我亲爱的哥哥吗?”他问。
在这一刻,桑夏发现她的丈夫完全变了。眼前站着的再也不是从前她认识的那个男孩儿了。她向他走去,向上伸出双手挽住他的脖子。她恳求他道:“别让他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告诉他我要和你在一起。”
约弗瑞抚摸着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鼻子。“你可以自己告诉他。”约弗瑞说。他这才意识到,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依然对她和胡安之间的事情感到生气。“你要说什么就亲自告诉他吧,我们来看看,你会不会比那些试图跟教皇陛下理论的人有更好的运气。”
于是,桑夏本人亲自来到教皇寓所,请求他听她说几句话。
桑夏走进来时,亚历山大正坐在他的御座上。他刚与威尼斯的一位大使谈完,正因为如此,他的心情极不愉快。
桑夏站在他的面前,只是微微地一低头,没有亲吻他的御戒或是圣足表示敬意。因为接下来亚历山大要对她作安排,所以决定暂且原谅她的不敬。
没有得到教皇的许可,桑夏就径直开口了,毕竟她贵为公主,父亲和祖父都是一国之君。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她看起来与祖父费兰特极其相似。她的黑色长发披散着,没有梳理,乱蓬蓬的。她绿色的眼睛逼视着亚历山大,兴师问罪般地开口说道:“我这听到的都是些什么?我不能跟我的丈夫和他姐姐一起去内皮?我难道要独自一人待在梵蒂冈,不能与我喜欢的人为伴?”
亚历山大故意打了个哈欠:“我亲爱的,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过看来这事儿对你来说没那么容易。”
桑夏怒不可遏地猛一跺脚——教皇这次太过分了。她说:“约弗瑞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他在哪儿,我就必须在哪儿,因为我必须对他忠诚。”
教皇大笑起来,可他的目光却冷酷如铁:“我亲爱的桑夏,你应当在那不勒斯,跟你那莽撞的叔父在一起,待在你祖父费兰特那个畜生的地盘上。如果你不管住你的嘴巴,我会立刻把你送到那儿去。”
她说:“你吓不倒我的,教皇陛下。因为我信仰的神明比你的高明。我会对我的上帝祷告。”
亚历山大警告她:“你说话要小心,孩子。因为我可以以邪教罪将你绞死或是烧死,这样的话,你想跟你亲爱的丈夫团聚就要用更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