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逃离冥府后,他一路马不停蹄地奔波,处在事中时倒无甚感觉,现在甫一停下,那倦意便像野蛮生长的藤蔓一样缠上了他的身躯。
在打了两个哈欠,生理性的眼泪都快从眼眶里溢出后,季裁雪决定还是趁着这段回程的路途时间小憩一会。和张子珩交代了一声后,他便俯下身,趴伏在了灵鹿的脊背上。
灵鹿周身散发出的灵气像一个透明的球形护盾,屏蔽了飞行时迎面而来的寒风。温热的体温透过柔软的绒毛传达到季裁雪的身体,他把脸侧着埋进灵鹿的颈毛中,像枕在毛绒绒的小毯上,不一会儿,便坠进阒静的梦乡。
意识再次回笼时,最先被感知的是忽明忽暗的视野。
明灭的光影穿过了薄薄的眼皮,被敏感的眼球识别。半晌,季裁雪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瞳孔中映出薄纱一样的月光,那月光被林叶剪成各不相同的形状,再投射在树林下的土地。灵鹿在光影斑驳的地面上奔跑,步步生花的鹿蹄没有踩出一记会惊扰这宁静长夜的声音。
“约莫再过一刻钟,便要到天道阁了。”张子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谨慎起见,我让灵鹿提前降了下来。”
季裁雪点了点头——相比一览无遗的天空,有树林作遮掩的地面显然更加适合这场不能暴露行踪的潜伏。他很快地甩开了那刚睡醒时特有的、迟钝又迷糊的懒意。随着与天道阁距离的拉近,无形的紧迫感堵上了他喉头。他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擦着手腕上的桃花印,仿佛隔着两层储物法器,触碰到阴阳椁铺着沙砾的表面。
摇光仙尊的出手化解了崔九重的追击,他与崔九重的对峙显然是为拖住对方的脚步而非当真要斗个你死我活。因而季裁雪猜测,崔九重大概率在他和张子珩离开后不久就回到了天道阁。
就算这位寡情冷淡的阁主能毫不在意地面对自己被烧毁的城邦,在他发现密室中暗藏的棺椁被开启、其中囚禁的凤凰不知去向时,想来也不可能再漠然置之。
或许他那张冷漠的面具会绽开一道裂缝,又或者他会继续维持那带给人铁面无私之感的、高高在上的表象——毕竟在他直面崔九重杀意的两次经历中,他有感觉到过崔九重情绪的波动,那种波动并不以震怒的表情显现,而裹进狠绝的攻击以及冷冽的眼眸。
空空如也的棺椁可能又会让崔九重产生这样的波动,但季裁雪已经对惹怒和冒犯崔九重无甚所谓了——反正崔九重已经不可能放过他了,他又何必去数自己在崔九重那儿犯下了多少条死罪。
只是……他担心留在崔九重宅邸中搜集罪证的乘风会首当其冲。
之前离开时,他刻意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驾着灵鹿直接便从山头起飞,往南飞离天道阁。他清楚纵然遭冥火焚烧,天道阁上下林海屋房皆化作灰烬,仿佛了无生机,但实际上在他们没来得及发现的暗处,必然还潜伏着崔九重的傀儡。他看似粗心大意的高调行事,正是为了借这些暗中观察的傀儡之口,将他已经逃离天道阁这个讯息传递给崔九重。
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吸引和分散崔九重的注意。期望中最好的情况是——这种事态发展脱离掌控的感觉让崔九重一怒之下失去理智,决定当即来追踪他的去向。当然他清楚这一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希望这一讯息能绊住崔九重的脚步,为府邸中的乘风争取更多的时间。三枚留影石最多记录三刻钟时间的画面,只要乘风在三刻钟之内撤出府邸,只要崔九重在三刻钟之后才进入府邸之中,那么乘风就能带着证据全身而退,避免一场必然激烈的交锋。
但这也是过于理想的设想。
灵鹿周身的灵气屏障消失了,在危险关头,谨慎总是没有坏处。季裁雪很清楚,面对崔九重这个级别的对手,一点灵气的泄出,都可能成为暴露的源头。
夜晚的冷风吹过季裁雪的鬓角,他似乎感觉到了风中那股凉薄的潮意,源自于诉冤湖浩荡的水面。
密林的出口一开始只是个遥远的小圆点,在灵鹿的奔驰中迅速地放大。逐渐变重的湿气仿佛钻进了他的鼻腔,让他的呼吸变得迟滞。
终于,在距离出口大概还有五十米的位置,灵鹿开始了减速。
它在最后一棵树的前面彻底停了下来。它耸动着鼻头,分辨着空气中的味道,白色的鹿耳也时不时抖动一下,捕捉周围所有细碎的动静。过了一会,它才继续迈出无声的步伐,走出密林的庇护。
季裁雪微微一怔,情景的再现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他初次到访天道阁的那天,那时灵鹿也是从这片森林中走出,带着能治愈他经脉的灵药。
短暂的时光被纷繁的事变填充得漫长,其实回想起来,那也不过是几天之前而已。
季裁雪按了按眉心,抬眼往前方的曲水亭望去。
纵然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也做不到像白天一样看得那么清晰。远远的,他只看见一个靠着曲水亭的亭柱静止着的、模糊的身影。但灵鹿的继续走近似乎已揭示了此人的身份。直到距离足够近了,那道人影从曲水亭飞椽投下的阴影中走出,让他望进一双月夜里色泽深红的眼瞳。
他不敢放下的心终于安定地落地,他从灵鹿背上下来,盘旋在他心中的担忧让他一边向乘风走近,一边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遍,话语出口,带着显而易见的急促:“你已经等我们等很久了吗?在府邸里你有没有和阁主碰上,有没有受伤?”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他语调有些快的几句话问懵了脑袋,乘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抬眼与乘风对上视线,张口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第一个话音从喉中脱出之前,仿佛整个人忽然变得迟钝,仿佛最简单的动作也要耗费无限漫长的时间。涎水不再分泌,他的舌头卡在了湿软的口底,他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乘风的眼睛,连眼睫都停止了颤动。
“我没事……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