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木舟。放心,涂了桐油后钉在岸边的,不是浮在水上。”木舟上有张小几,刚好卡在两人之间,崔云栖吹去上边薄薄一层浮灰,“至于是哪里嘛……我也不知道。总归是在寨子里,但又不贴近人住的地方,找个清净罢了。”
“这木舟是哪儿来的?”李殊檀将信将疑。
“重要吗?”崔云栖反问,下一句却不知道答的是哪个问题,“我小时候常来这里。”
“……哦?”
“因为这里没有人声,风景不错,水边还有药草,不怎么生蚊虫。”崔云栖看了李殊檀一眼,继续说,“那时候要学的东西太多,我又不是生来就会的,和寨里同龄的郎君也不是全合得来,越学越烦,干脆到这里来,看看天吹吹风,总归会舒服点。”
“学的东西很多?是指既要学苗人的,又要学汉人的吗?”
“差不多。不过我阿娘存着让我回博陵的心,没让我学多少,我连怎么制蛊都不知道。但我毕竟幼时在这里长大……”崔云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到这里突然中断,让李殊檀觉得后半句消散在水上的雾气里,再开口只剩下轻轻巧巧两个字,“算了。”
李殊檀同样看了他一眼。这地方到底不够亮,星月下根本看不出细微的表情,只看得出崔云栖果真是个美人,灯下美,月下也美。她皱了皱眉,低头盯着小几,小心地避开话题:“我觉得,唔,也不能说全是坏处,至少你一眼能看出缺月教的纹样,在这桩案上方便大理寺断案。”
“总不能放任他们在长安城里乱来。”崔云栖说,“否则以你阿兄的性子,怕是要踏平南诏吧。”
他说得没错。李齐慎何等凶暴,所幸生在乱世,平叛忙得他暂且没那个心思,若是生在承平盛世,恐怕铁蹄早就踏到了西域诸国,遑论一直偏安一隅的南诏。
但李殊檀不能提,也不愿想,她状似无意地笑笑:“不提这种没可能的事,叛乱还算不上平完呢,哪儿有这个空。我倒是没想到,你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倒是对南诏挺有感情的。”
“算不上。”崔云栖轻轻摇头。这是他怀着对幼时故乡的眷恋,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但他回想起最初在苗寨的时候,竟然只有这视作否认的摇头,“我只是有时候会想,”
他顿了顿,轻轻地说下去,“若我生作女孩,我阿娘大概舍不得让我回去吧。”
李殊檀一惊,猛地抬头,动作大得手肘不慎撞在船沿,幸好这木舟钉在岸边,底下是石岸,要是在水上,这一下八成能让船侧翻。
然而崔云栖仿佛没有知觉,他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坐在木舟里,腰背挺得笔直,漆黑的长发顺着肩背蜿蜒,发梢扫在衣摆和草席上,发间的银饰闪烁着微光。崔云栖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垂落,表情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如今这个俊美的男人坐在小舟里兀自低头,多年前幼小的男孩也该是如此。因为倘若一个苗汉混血的男孩被母亲认定要送回汉人的地方,他一定无法融入苗寨,来自母亲的美貌不是他的助力,只会是他被排挤的原因之一。
李殊檀忽然懂了。崔云栖哪里是带她来赏景,他是在这山山水水之间,向着她剖出幼时的自己;舟边的哪里是水,都是滔滔的血和泪。
一阵说不清的冷意从脊骨窜起,她指尖颤抖,牙齿都在打颤,嘴唇张张合合,吐出的只有一个字:“你……”
“我怎么?”崔云栖抬头,面上轻松自在,和李殊檀想的愁思截然不同。他反手从背后摸出一坛酒,“殿下,喝酒吗?”
“你……”情况转变得太突然,李殊檀一时反应不过来,舌头都有点儿打结,“你从哪儿摸的酒?”
“先前过集市的时候啊。”崔云栖一脸无辜,“殿下想喝米浆,我想喝酒,当然两样都取了。”
李殊檀想到那碗米浆,想到放在膝上的那根虎耳草,再想到由崔云栖牵着手走过竹林时落在身上的斑驳灯光,脑内的一团混沌全化作一句质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手?!”
崔云栖才不回答,兀自去了酒坛上的泥封,顺手丢进潭里,落水不轻不重一声,荡起一圈涟漪,倒是惊得水面上的萤火虫四散,如同溅起星辰。
“没有杯子,”他把酒坛推过去,“殿下先请?”
李殊檀盯着他,缓缓抓过酒坛。
酒坛不大不小,刚好够她一只手提起来,里边的酒看不清颜色,但能分辨得出是极清澈的,她轻轻一晃,立即反上来一股香气,混着花香和草木香,仔细嗅才能闻到一点点发酵出的味道。
“这真是酒?”前科太多,李殊檀不太想相信崔云栖,“别是草药和米一起做的什么糖水吧。”
“是这个做法,但真的是酒。”崔云栖笑吟吟的,“且烈得很,殿下若不想大醉,只喝一口就好。”
李殊檀依旧分不清这句话的真假,低头啜了一口。
……甜的。有些像是甜酒酿,但又不很像,尝到的不是发酵过的米香,更多的是药草的香气,入喉又有一丝丝的苦。
李殊檀抬头,对面的郎君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好像在看掉进陷阱里的猎物。
她撇了撇嘴,不知该说“果然”还是“竟然”,把酒坛推回去:“你又骗我?”